“怎么这两天来府里送菜的人又换了?”阿久见我从外面回来,将手中正在看的书翻了一页,状似无意地抱怨道,“我没瞧错的话,这一个月里,都换了四次吧?”
“没有那么多吧?”我心里一突,下意识地解释道,“前几天不是听说那送菜的刘老头病了吗?他侄儿代他送了一天,后来就是他外甥……”我的话没有说完,阿久便轻轻放下了手中的书。
她没有看我,只是将视线空洞地定在书页上:“世显,我视你为我在这世上最重要的人了。你莫骗我,否则,我这心便像被剜了一块似的……”她说着,手也捂上了胸口,本就不算红润的脸上隐隐泛出些青白来,双颊略略凹陷,看得我心里一抽,却不敢上前。
知夫莫若妻,成亲半载,她也算摸透了我的性子。若换了平时,我现在早冲过去抱着她哄了,可我现在不动如山,心虚得连靠近她都不敢,她怎会不知我现下心虚?
“好,真好!“她忽然笑了起来,只是笑至一半,忽然将手中的书狠狠地扔在了地上,“你们把他藏去哪里了?”
“阿久……”我再也忍不住,刚想上前抱住她,却见她狠狠地扬手,啪的一声脆响,力道极大,当时便把我打得呆立在了原地。
“那是我三哥啊,与我从小一起长大的哥哥!张世显,你怎么可以?你怎么可以这样对他!”她扑上来,狠狠地推我,拳头如雨点般落在我的胸膛上,我却连半句辩驳的话也说不出来。
能说什么呢?说什么也抵消不了我用定王的死换得我们一家安稳太平的龌龊和自私。可是,我能如何?为了站在她身边,我一开始就选择了一条不归路!
大约是情绪太过激动,她砸在我身上的拳头忽然垂了下来,整个人都瘫软着倒下了,如同两年前,那个血雨腥风的夜,那个荣华坍塌的大明王朝。
我眼睁睁地看着她,像骤然凋谢的花,萎靡地倒下了。
那之后,她再也不肯跟我说一句话,每日只是躺在床上静静地睡着,任凭我端着碗在她身边。碗里或是吃食或是药汁,端着碗的我则永远都在重复那句没有意义却是我全部希望的话:“阿久,当我求求你,你恼我恨我都可以,莫这样折磨自己和孩子!”
阿久的脸色苍白如纸,偶然睁开眼睛,也是不悲不喜的空洞和茫然,至多便是梦呓般喃喃道 :“这都是报应,我知道,我就知道……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那日程大夫来诊过脉后,脸色凝重地指了指阿九的小腹,冲我摇了摇头,示意我孩子已经保不住了。
我终于忍无可忍:“朱媺娖,你到底还要这样折磨自己到几时?定王重要,还是我们的孩子重要?你就不能想想我们在一起那些开心的日子吗?”
她闻言扯了扯唇角,看着我的眼中一片空茫:“哪有什么开心的日子?和你成亲以来,不过是日夜诛心!”
日夜诛心!
她这话犹如一柄利刃,瞬间斩断我脑中紧绷的那根弦,我猛灌了一大口药汁,俯身强灌入她的口中。她似是猛然惊觉一般,拼命地挣扎抗拒,却被我捏住了下颌,咕咕几声响后,呛得剧烈咳嗽起来。我慌忙地替她轻拍后背,却被她再次狠狠地推开:“别碰我!你别碰我!别再用你那双杀了世显和定王的手碰我!”
这句话,不亚于晴天霹雳,将我震得整个人都不能动弹,连床边的药碗都被我慌乱缩回的手带得摔落在脚踏上,药汁溅了我一脚,那个药碗竟被摔得一分为二了。
我如坠冰窟,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你,你怎么知道?”
“我怎么知道?”她终于露出这段时间以来唯一一次的笑脸,只是那笑里却含有彻骨的冷霜,“你用世显的玉印私章去见林知文时自然不会想到,他还会把这东西送回来!在京城时,你骗我说你取回的俸银就是从世显那夺来的,对不对?你杀了他,还抢了他的银两和印鉴,那印鉴的玉质极好,才被你留下的吧?没想到最后,它竟成了你冒充他最好的道具。可是张世显,你做梦也没想到,大婚那日,林知文会郑重其事地把它交到我的手上,祝我们夫妻和睦,琴瑟和鸣!”
我终于明白,为何大婚之后,她变得那样惶惶不安、噩梦缠身。原来,她梦里喊的世显并不是我,而是她那惨死在我刀下,根本无心救她,一心想逃离京城的未婚夫婿周世显!
多可笑?那个曾经被我当成横亘在我和她之间最大的阻力,其实在她心中轻薄得不值一提,却因为我的执念,成为压垮我们单薄幸福的泰山。
“别怪我,阿久,别怪我!”我摇着头,眼中涩痛难当,“他根本配不上你,你家破人亡、生死未卜时,他正卷着细软要逃离京城。我不过是叫他留下些银钱给你治好伤病保住性命,他不仅不肯给,还笑话我为了个四肢不全的女人连命都不要!”即使只是回忆那金玉其外的败类当日说起阿久时满脸鄙夷的样子,我依旧目眦尽裂,“他从一开始就只是冲着你是皇上最宠爱的女儿才接近你,这种人……这种人根本不值得你爱……”
“是啊!这种人自然不值得我爱,可是你呢?你让我隐藏起自己的恐惧、愧疚和所有耻辱去爱了,结果呢?世显,你当年宁愿偷窃也不肯当掉家人留给你的最后那点念想在如今算是什么?你擅自牺牲掉我的兄弟时,可曾想过,这样苟活下来的我,要如何面对这种用死亡和愧疚成全的安稳人生?”她说到这,忽然顿住片刻,紧接着口中竟猛地吐出一大口鲜血。
“阿久!”我双膝一软,几乎跪倒在地,强撑着扑到床边抱起她,却见她伸出手将我拦在床沿边:“对不起,世显,这孩子,我……我不能生下来。我答应你的……你的事,也不作数了。躯残命薄,还……还带着一身的孽债……那无间地狱我去,人间长久,你……你替我好好看着……”说着,她收回手,从枕下掏出一枚我再熟悉不过的平安扣,用力塞给我,“这个……这个还给你……别,别救我,我,我真的累了……世显……”
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素手轻轻落在那微微隆起的小腹上,两行泪水缓缓滑落,须臾消失在发间,再难寻,人间晶莹……
—哭成狗的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