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我想都没想,就痛快地答应。
这才是我的好孙子哟!爷爷伸手把我抱住,不白爷爷爷疼你一场。
我从爷爷身上挣扎出来,我不喜欢爷爷拥抱我。爷爷身上有种味道,一抱那种味道就会冒出来。我说:爷爷,我想吃棒捧糖。爷爷伸出他那枯树根般的手指拨了一下我的脸蛋:你这个小馋猫。然后,从身上抠抠索索抠出一张纸币,是一元的纸币,递给我。我接了,两只眼睛还在放光,盯住爷爷的口袋。爷爷叹了一口气,又从身上抠出一块。我拿到两块钱,高兴坏了,像小青蛙一样蹦跳着出去。才到门口,爷爷来一句:春赖子。我紧张地一个紧急刹车,忐忑不安回头看爷爷。我以为他要反悔了,二元钱是个不小的数目,我是发财了,那爷爷就是破财了。
真的不能跟你爸讲哩。爷爷说。
一块大石头从心里放下来,原来爷爷还是担心我会跟我爸讲。我说爷爷你放心好了,我一定不讲。爷爷看着我,那心事重重的样子还是不放心。良久,爷爷有点小心翼翼地说:要不,我们拉钩。我一下子笑了,拉钩是我们小孩子爱做的事,一旦拉了钩,就要说一不二不打谎。拉钩就拉钩吧,我的手指与爷爷的手指钩在一起。我和爷爷同时说:拉钩拉钩,一百年不许变。爷爷笑了,那种如释重负的笑。我想爷爷你终于可以放心了。
事实上,我老爸早就发现了米缸里的米在莫名奇妙地变少。也就是说,我爷爷不知道到我家偷了多少回米了。我老爸是个肚里行事的人,对什么事情都不动声色。我爷爷不知道他偷米的行为被我老爸发现了。当然,老爸不知道是爷爷来偷米了。只知道,米缸里的米在变少,一定是有人偷了。老爸不会怀疑爷爷来偷米,打死也不会怀疑到爷爷头上。前面说过,我爷爷是个品行端正的人,占小便宜揩油水的事都不会做,怎么会去做贼呢?作为爷爷的儿子,老爸是绝对相信爷爷。老爸在怀疑两个人,一个是我,一个是三婶。从种种迹象表明,偷米贼是内贼不是外贼。每次被偷掉的米,不多,十把斤的样子。不注意的话,真发现不了米被偷了。外贼,既然来了,就不是偷十把斤米的问题了。只有内贼,才会偷那么一点点。我不知道,老爸为什么会怀疑我。怀疑三婶,有点道理。如果我没有碰到爷爷偷米,叫我去怀疑,我也会怀疑三婶。
这样说吧,三婶品行不怎么好,至少,村里人都这么认为。三婶喜欢占小便宜揩油水,这不是我冤枉她。我亲眼见过,那是在菜园里。我们乡下人的菜园,有点犬牙交错。这一垅是你的,那一垅是他的。这就为一些占小便宜的人提供了方便之门。那天早上,我们乡下人,把吃早饭之前叫做早上,与城里人的早上是有差别的。早上,三婶提着个菜篮子去菜园拾菜。我呢,也在菜园里。我是去菜园里割鱼草。忘了跟大家说,割鱼草是我每天早上必须干的活,割了鱼草才能回家吃饭上学。天才蒙蒙亮我就要出门。那天早上,三婶在菜园里摘辣椒,摘着摘着她就四下张望,她是看周围有没有人。那会儿我正好憋到一堆屎,我在菜垅中间拉屎。我是小孩子,她根本看不到我,我却能看见她。只见她,迅速转过身来,在邻家的菜地上死摘烂摘辣椒,动作极快又显慌乱。不过她没摘多久,大概分把钟,又转回自家菜园,拢了拢头发,装作气定神闲的样子。我看她那样子,就知道了什么样子是做贼心虚了。我没吭声,因为她偷的不是我家的菜。但我知道了,三婶会偷菜。在我们乡下,进菜园顺手牵羊偷点菜,不算偷,只能算占小便宜揩油水。
在这里,我有必要详细介绍一下三叔和三婶。如果不介绍清楚,我这故事讲得就没多大意思了。
三婶不是丫妞的妈妈,也就是说丫妞的妈妈是另外一个女人。丫妞断奶后,丫妞妈就跟丫妞爸闹拜拜。听老爸说,他们两人打了一场恶架,丫妞妈就走了。丫妞妈与丫妞爸吵口打架是经常性的事,小吵天天有,大打三六九。要是哪天他们两人不吵口不打架,村里还以为到了大年初一。也只有大年初一他们不吵口打架。什么原因都不是,就是丫妞妈看不起丫妞爸。丫妞爸是半残疾人,右手拐拐地使不上力。一个作田人有一只手使不上劲,也就赚不到钱。丫妞妈嫁过来没多久就后悔死了,直骂自己瞎了眼,她嫁过来时被蒙蔽了。丫妞爸有门篾匠手艺,会打箩编篾器。按说有门手艺,挣点钱没问题,小日子过得能滋润点。丫妞妈开始就是这么认为的,也就让丫妞爸有机可乘先上了手,还没办喜事,丫妞已经在她肚子成长了。结婚之后才发现不是那么回事,篾匠手艺变成没人请的手艺了。晒谷时,人家地上浇块水泥,既硬化了地面又可晒稻谷,使用寿命又特长,不像竹篾编的,年年要修补。谷箩呢,人们干脆用蛇皮袋,不用花钱又实惠。就是粪箕,不知哪个人开始用汽车外胎,不知比竹篾编的经用多少倍。所有的篾器只剩下菜篮了,可惜好景不长,又有人用塑料皮子编。丫妞爸我三叔学的这门手艺等于没学手艺了。人穷百事衰,偏偏丫妞妈是个心气高的女人,看丫妞爸横看不顺眼竖看更不顺眼,有事逮着事开骂,没事找着事来开骂。天天骂二十四小时骂,冷浸鬼也会发热。何况丫妞爸不是冷浸鬼,日子艰难很容易让人脾气变坏,于是就吵于是就打。老爸常说,那个女人,早就打着主意走人。老爸和爷爷说起丫妞妈,总是用那个女人来称呼,以至我不知她叫什么名字。丫妞不知妈叫什么名字,只知道有那么一个女人她该叫妈,叫妈的女人不要她了。丫妞还在她肚子里时她没办法走,丫妞生下来后要吃奶她也没办法走。丫妞断奶了,她狠了狠心就走了。从这点来说,丫妞妈不算很坏的女人。爷爷常常叹息:没法子呀,我们穷家留不住人家。爷爷不恨丫妞妈,老爸也不恨她。从老爸与爷爷聊起她就可以听出来。谁都想过好日子,想过好日子不是罪。
三婶是去年才嫁过来的,到现在还不足一年时间。媒人介绍时就说明了,三婶是个有破败的女人。三婶长得丑,一脸麻点。三婶不会生娃,因为这个原因被原先的婆家踢出来了。三婶还有点懒,天天泡在麻将桌上。三婶年龄比我妈大,比三叔大了八岁。媒人问我三叔要不要。要、要、要,爷爷抢着说要,三叔也说要。一个家要有女人,有女人才有家的样子。三叔没有挑女人的资格,只要是女人就行。三婶嫁过来时,先与三叔谈条件。谈条件时,爷爷在场,老爸老妈也在场,二姑四姑也在场,我和丫妞也在场。三婶说:我不会生娃,我人又懒,才落得要嫁你这拐手佬。我不指望穿金戴银,也不指望吃香喝辣,一天三餐有饭饱就行。田里的活我不会做,也不要指望我赚钱。我喜欢打麻将,我不打大,小小地打着玩。打麻将不一定能赢,所以我要求你一个月给我一百块钱零花钱。我只要一百钱,我不会多要的。你们同意,我就过来,不同意我们就拉倒。爷爷老爸两个姑姑相视笑了。由此可见,三婶不是心气高的女人。只有心气不高的女人,才能安下心来过日子。同意、同意,爷爷老爸两个姑姑还有三叔几乎是异口同声。三婶说同意就好,事情要说定来,每个月要给一百块钱,月初一就要给,不给我就走人。老爸拍了拍胸,说你放心好,到时老三没办法给钱,我这个做哥的也会给。二姑四姑也表态,说老三实在拿不出钱,我们做姐做妹也会凑钱过来,又不是多,一百块钱不多。爷爷更是豪气干云,说你放一百个心,就是我老骨头做扣子卖,也会凑足钱给你。
老爸的豪言壮语没过多久就后悔了。老爸拍胸时,老妈在他身边使劲地扭了他一下,老爸已知道话说大了,可在当时情况下必须硬撑着。没过久,三叔就来找老爸要钱。老爸问:咋就没钱了呢?三叔说:我哪时有过钱?老爸没话说了。三叔从来都没有过钱,老爸是知道的。本来老爸可以说,我也没钱,你可以找一下你姐你妹。老爸知道,这话等于屁话。二姑四姑远在广东东莞打工,怎么伸手要,要得来吗?顺便说一下,我妈也去外面打工了。我家做了一栋房子,用老爸的话说欠了一屁股的债。我妈出去打工是想早点还清债。本来老爸也想出去,是因为我的原因。老爸打我时就会说,你这个活宝呀,你让我少赚了多少钱。老爸在三叔面前沉默不语。三叔说:总不能叫我朝老头子要吧?三叔的话击穿了我老爸,他进里屋抠出一百元钱,递过去时手都在打抖,脸上的表情痛苦得像有人用刀子割他的肉。老爸从来都是把钱当作他身上的肉。老爸除了种田之外还要去镇上砖瓦厂推砖,种田只能解决吃饭问题,推砖才能解决票子问题。砖瓦厂离学校不远,课间时我只要跑出校门就能看到老爸推砖。老爸推辆斗车,去晾砖坯的地方装砖坯,再推到窑炉。出砖坯场有个陡坡,老爸推上坡时分外吃力。碰到落雨天那就更惨了,坡陡路滑。有次我看见老爸死命推就是推不上去,脚下一滑,我的心都快提到嗓子里了。因为,斗车失去了控制就会撞向跌到地上的老爸。我虽然不怎么喜欢老爸,但毕竟是我老爸。只见老爸死命地按住车把,他没有完全跌倒,而是单膝跪在地上,依靠膝盖顶住了向下的冲力。斗车里有几块砖坯弹跳出来,毫不客气地砸向老爸。晚上回家后,我发现老爸膝盖上血肉模糊,那是与地面剧烈地摩擦产生的。额头和手臂上有个鹅卵大的包,那是拜砖头所赐。在这个时候,我明白了,老爸为什么把钱当作他的命,那是因为每一分钱都是他拿命换来的。现在,他拿命换来的钱要抽出最大面值的一张给三叔,他心里有多难受就有多难受。
星期五是个倒霉的日子。因为在家里呆的时间过长,身上又揣着爷爷给的两块钱,怎么也按捺不住要去消费一把。没办法,棒棒糖咂咂嘴的美味太引诱人了。当我回味着美味来到学校时,老师的脸拉长成了冬瓜。结果,放学了还被罚做打扫全校卫生的活。当我回到家时,天已黑得看不清自己手指了。下午没法去放牛,肯定要遭老爸一顿骂了。我小心翼翼进屋,脚步都轻轻的。果然,老爸的脸黑成阴沉沉的。他的脸本来就黑,加上十五瓦的灯泡光线不明,他的表情几近恐怖了。
春赖子。老爸大喝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