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对岸的大路上倒是不时出现一两个人,有开蹦蹦车的,有骑摩托车、自行车的,也有步行的。那是大路,从北向南,把北山深处的一些村落和南边十多里外的集市以及外面的世界给连起来了。走在大路上的人如果不停下脚步,到河边刻意细看,就不会看见河这边洗衣服的人,至于穿什么衣服,后背是否露出肉来,更不会发现。
香女想,捂了一个炎夏,终于盼来凉爽的秋了,该痛痛快快地叫小风儿吹吹啦。她背了满满一背兜脏衣物呢,有好几条床单被套,枕套子枕巾,父母的汗衫子裤子,弟弟的上衣裤子,香女自己的几件衣裳,妹子莲花的线衣线裤袜子围巾,都得好好地洗一洗呢。
眼看开学的日子到了,这学期妹子莲花也要入学念书了,香女可不愿意让妹子破破烂烂地去学校,母亲太忙,顾不上管这些,当姐姐的就得为妹子操这份心。还有一家人糊满泥巴的鞋子也给背来了,好好儿洗刷一番,把过去一整年沾上的陈旧泥巴和绿草汁液牲口粪渍都给清洗干净,反正不怕浪费水。秋季是涨水的季节,小河比平日里肥了好些,清冽的水舀起一盆子又一盆子,是舀不完的。
香女满含感情地看了看河,水在无声地流逝,打香女有记忆起,小河就是这个样子,十几年中它的面貌似乎变化不大,她光着脚在河心里摸过鱼,是狗鱼,五寸来长筷子那么细,机灵极了,有时候它就在你脚底板下游窜,可你怎么也抓不住,她还喜欢踩着列石在河上乱跑,河心里行人过河落脚的列石歪歪扭扭的一长排,像一群淘气的学生娃娃排出的队伍,不是左扭就是右斜,那是流水不断冲刷的结果,也是村庄里男男女女过河时踩踏的结果。
小时候,她和伙伴们放羊,将羊群赶在河滩上舔土碱,他们光着脚丫子在列石上追逐,呼啦啦跑过河,呼啦啦地又跑到另一边,惊得羊群抬头望。有人失足掉进水里,湿了裤脚,那也不要紧,头顶上有暖暖的日头晒着呢,一会儿工夫就自己干了。现在长大了,成大姑娘了,母亲就不断跟在身后教育,什么女娃子不能光着脚啦,不能去河里抓鱼啦,不能见了生人咧嘴就笑啦,不能随便和生人搭话啦,啰里啰嗦一大堆,按香女小时候的野性子,哪里受得了这么多约束,奇怪的是,随着一天天长大,性子竟渐渐软下来了,慢慢接受了母亲的教诲,像个站有站相坐有坐相的真正的闺中女儿了。
现在,面对着一河的水,她恍然发现时间就像这眼前的流水,无声无息地流淌着,她的辫子更长了,身条儿拉长了,心思安静多了,却添了一丝儿莫名的忧伤和古怪的烦恼,对世界有了一种模糊的渴望,具体是什么呢?说不清楚,像一缕一缕的丝线,又像薄薄的雾,有时候在眼前缭绕着,可是你要看清楚时,它又荡开了,飘忽到很远的地方去了。有时候她看着河对岸的大路,想明儿要是找婆家,会找在哪里呢?什么样的人家呢?那个人会长什么样儿呢,对自己好不好疼不疼呢?香女就痴痴地想出了神。母亲在旁边喊,香女香女过来帮个忙!一个激灵,她醒过来,扑通一下脸就红了,一颗心怦怦跳,好比一只兔子突然撞进了怀。她开始留意在村里村外还有集市上遇到的小伙子,暗暗地想着自己会嫁给他们中间的谁,想得面红心跳,悄悄地自己把自己唾上一口,说真没羞,一个女娃娃整天想这些,真个没皮没脸了。可是女儿家长大了,白天不去想,夜里的睡梦中还是常常梦到自己有婆家了,正红红火火地办喜事,她最焦急的是还没有看清女婿娃长什么模样,奇怪的是总看不到,急得汗都下来了,就是看不到。腰巴庄的风气自古朴素,加上回民喜欢早婚,女孩家十八九岁嫁人是常事,香女今年十七岁了,心里的事情就繁纷而复杂了。她洗衣裳时心思 一时集中一时分散,竟没留意有人从河对岸走来,已经踩着列石走到了河心里。
来的正是秦老师。当然这时候香女还不知道他就是村里教学点新分来的老师。她正埋头搓洗妹子的线裤呢,听见河水微微响动,有人哎呀一声,一抬头,看见有个年轻人正过河呢。看样子他是头一次踩着列石过河,脚步一点也不稳当,向东倒一下又向西歪一下,走着走着打起了摆子,右手里的大包裹要比左手里的箱子重,为了保持平衡,身子就一个劲儿往左边偏。那些列石都是石头排成的,石头一点也不平整,又被浪头冲刷着,十分光滑,年轻人两个胳膊伸开吃力地晃荡着,又怕湿了脚上的鞋子,就走得更别扭了。身子摇摇晃晃,样子像一只笨鸟儿在张开翅膀贴着河面笨拙地飞翔呢。
香女扑哧一声笑了,还没见过这样子过河的呢,不像个大男人,分明就是个娇滴滴的大姑娘嘛。香女断定他不是附近人,也不是打工返乡的,这山沟出去的,就算在外面过上三五年,怎么过河还是不会忘记的,只要在这条河边长大的人,对河都是很熟悉的。大伙儿过河时,男人们高高挽起裤管,女人们怕露了肉,一般只把裤脚稍稍提起,瞅准列石,想好每一步的落脚点,然后提着一口气,跨开大步,噔噔噔八九步就过去了。麻利人甚至连鞋底都不会湿。踩列石过河最忌讳这样犹犹豫豫慢慢腾腾了。忽然,那年轻人身子一歪,左脚踏进了水里,眼看箱子要湿,他慌忙丢开包袱,双手抱起箱子,也不顾鞋子了,大步趟着水过了河。香女看呆了,但见那包裹很快吸上了水,向着河心下沉。年轻人将箱子放在干燥处,这才回身去撵包裹。香女看出来那包裹里一定是被褥一类的铺盖,早就吸足了水,变得很重,年轻人弯腰拖着,打了个趔趄,差点摔倒,他这会儿彻底慌了,完全顾不得鞋子,连裤脚也湿了。他一个人拉扯一阵,看来不行,回过头向河边看,看样子是想求援,可能看到河边只有个女的,就没开口,解开包袱,准备将被褥一件件往岸上弄。
香女急了,忙丢下盆子赶过去,喊哎哎哎,可不要拆开,会叫水冲走的。年轻人捋一把头发,香女看清他戴一副眼镜,暗红的边框,镜片厚厚的,眼镜这会儿滑下来,挂在鼻梁上,鼻子上满是汗。香女扑哧一声笑了,她一眼就看出年轻人是个念书人,只有念书人才会这副模样,把自己弄得文文弱弱的,一点也不强壮。村庄里的小伙子们虽然也都念过书,有的还上过初中,可最后都归到农民的行业里来了,跑出门去的也只算个农民工。和农民挂钩的人大多有一副强壮的身板儿,最糟糕也不会像眼前这人如此单薄。这会是谁呢?香女在脑子里转了个弯儿,外出打工的年轻人只有年前节下外面放了长假或者寒冬工地停工,才回来一趟,有背包袱卷儿的,但大多已经简化了,只提个拉杆箱子或者一个背包,不会弄这么大包袱外带个大皮箱子,这么沉甸甸的,怎么走东闯西满城市找活干呢?她瞅了一眼,这不是本村人,从来没见过的。
两个人一齐用力,慢慢将大包袱挪到了岸上干燥处,年轻人打开了包,果然是一床铺盖,被套床单都是天蓝色的,连枕巾也是天蓝的,都很干净,虽然已经被水浸湿,但看得出原本是很干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