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平乖乖地从地上站了起来。他走回自己的屋子,穿了一件空荡荡的棉袄,然后便去了厨房。
很快,厨房里传来了顺平“哎哟”一声急促的惨叫。
等婆媳二人赶到时,顺平正拿着一把锅底灰紧紧地捂着左手。脸色苍白的顺平,指着指甲盖大的一块肉,对慧莲说,嫂子,我、我、我错了,我把自己的小手指,砍下一截,你、你、你原谅我吧。
我的儿呀!慧莲循着声音扭转头去,便看见婆婆已经哭成了泪人儿。
屋外是呼啸的野风,狂猛的风声遮盖了这一山户里传出的断肠的哭声。深夜里的哭声,仿佛只是山野风声里的一个微小的弱声部。
慧莲此时早没了几分钟前那种得理不让人的样子,心随之沉了下来。她觉得,自己是不是做得有点儿过了。
次日,慧莲醒来,全身乏力地在床上又躺了一会儿,这才昏头昏脑地下床。婆婆已把饭做好,慧莲盛了一碗,坐在灶台下,有一口没一口地充满心事地吃着,却不见了小叔子顺平。慧莲没敢问婆婆,这饭吃起来就更加索然无味儿了。
正踌躇着,就见顺平从外面挑了一担水进来。慧莲偷眼瞄了一下顺平的脸,却发现小叔子已恢复到了从前的神态,打眼看上去,还是像往常那样的憨厚从容,并没有丝毫的怨愤之色。
慧莲看顺平的时候,顺平也在偷看慧莲。两双眼睛相碰撞的时候,慧莲发现,顺平的脸上还是有着难以觉察的后悔和羞愧的表情。顺平目光下移,眼睑垂向脚尖,就连那只被砍伤的手,似乎也不知道该怎样摆放才显得自然。
慧莲的心这才略微平静了一点儿。慧莲很满意顺平的这副表情。无论怎样,顺平这样的表情,让慧莲的沉重变得有些释然。慧莲甚至觉得,自己的这个小叔子原也不是那样的可恨了,而自己是不是有点太小心眼儿了呢。
这时候再看顺平,突然便觉得,顺平的样子和自己的男人有几分神似了,起码并不是从前自己所深深厌恶的那副丑陋的嘴脸了。这么想着,心下里却委屈得不行。大发,你现在还好吗?孤单无助的慧莲不由自主地看了一眼远方,远方是绵绵的看也看不到边的群山。慧莲知道,石油上的男人,那个打井的男人,是在山的那一边,离自己十万八千里的地方。
大发呀!慧莲从心底喊了一声男人的名字,一串扑簌簌的泪水便从脸上悄然滑落。
三
冬天里,地里的活儿已基本没了,山里人家便开始了猫冬。天干冷干冷的,庄户人家每天起床后的第一件事,便是打扫庭院,燃起火盆,有的人家干脆在门里的拐角处烧起大疙瘩柴。在鄂西北,山里人喜欢将砍伐后的树桩连同树根称为“大疙瘩”。密不透风的草屋里,一个大疙瘩,便能保证一天的取暖。这时候,屋外即便撒尿成冰,屋内也永远是春意浓浓。聊闲嗑、搓麻将,便成了冬天里最常见的生活方式。
顺平却闲不住。一个冬天里顺平很少待在家里,要么挖疙瘩打柴,要么就到后山坡上劳作。秋季里,顺平在那个地方开了一块荒地,他打算利用冬天的空档,将生土重新翻一遍,再追上几担农家肥,来年的春天就可以种点什么了。
顺平不闲着,慧莲就也不在家干坐着,就也跟着顺平到后山坡上去劳作。
劳作之余,闲不住的顺平最大的爱好就是逗弄自己这个两三岁大的侄子。出来进去的,顺平总会把自己的侄子抱在怀里,或者架在脖子上。长不大的顺平呀,你干脆下个种子,让你嫂子替你生一个么,反正慧莲的土地一直闲着,闲着也是闲着,不用怪可惜的。村里的山民们见了这种情形,就忍不住和顺平嬉闹。顺平就憨厚地笑,笑得一脸无邪。
到了后来,幼小的侄子便差不多真把自己的叔叔当作了自己的坐骑,只要见到叔叔顺平坐在家里,侄子便会走过去,伸出小手把叔叔按倒在地上,然后便晃悠悠地骑在叔叔的背上。他一只手紧紧地抓着叔叔后脖上的衣领,另一只手高高地扬起,用足力气打在叔叔的后背上,嘴里发出了前行的口令——驾!随后,叔侄俩便在笑声里,沿着屋子的四周,开始了一轮又一轮欢快而轻松的旅程。寂寞的农家便因了这简单的欢愉,生出了一串又一串轻松的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