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民国三十二年(即公元1944年),姥姥的第三任丈夫走的时候,刚麦收完。安葬好男人,姥姥不想坐在家里哭,就带着十一岁的老二到麦地里拾麦穗兼着挖野菜,老大因为身体弱,为让他断文识字一直供他上着村里的私塾,老三和小姐儿俩留在家里看家。
日头可真毒,烤得麦茬又黄又干,要起火的样子。空空的麦地里常会刮起一股股龙卷风,旋转卷裹起黄土、焦干的麦叶和一切地面上可掳起的东西,像疾病、战乱、灾难一样打着旋儿无情地掠走能掠走的一切。
顶着毒日头走了这半天,裹着小脚的姥姥实在走不动了,找到一棵白杨树荫歇歇脚儿,二舅拿着喝干了水的空葫芦,去附近小南山找泉水。姥姥手搭凉棚看了看毒日头,估摸着时间应是到了正午。见四周无人,姥姥打算解开裹脚的布带揉揉脚,走了这一上午,姥姥的小裹脚疼痛难忍。看着二儿子跑远,姥姥扶着白杨树弯下腰来慢慢坐下,眼中蓄着的泪随着俯身,扑碌碌地滚落,砸在干燥焦黄的细土上,留下一个个疤痕一样的印迹。往后的日子该怎么过?拿什么填饱这几张小嘴?对未来的恐惧,让姥姥在这炎热的正午,却感觉像掉进了冬天寒冷的水底,身边的水正在迅速结成坚硬的冰,所有的神思连同身体发肤整个地陷入冰封一般的恐惧里,也许用不了多久窒息将会尾随而至。姥姥的恐惧和无助不能宣泄,无处告知。脚底的痛苦加重了姥姥心底的悲屈怨愤,蓄在心里的苦无法擦拭,无人能见的眼泪,不擦也罢。姥姥透过泪影看着自己的小脚,裹在层层棉布里,刚破土的笋尖一样小巧美丽,这双脚被闺中姐妹羡慕过,被历任丈夫喜爱过,曾为她带来多少欢悦,此刻便为她带来多少痛苦。姥姥长叹一声,如果能有一双天足该多好!以后的日子,自己就可以像男人一样上山砍柴下地种庄稼,带着孩子们进山躲避兵荒马乱。可是,如今只走了这点儿路,便疼成这样。以后要怎么样才能养大这些孩子?姥姥手上又急又恨地解着裹脚布,恍惚的眼神里全是哀愁和无助,裹脚布刚解到一半,听着二舅被野蜂蜇了一般飞窜过来,一边喊着:“娘!娘!那里泉边上有个死人!”
姥姥唬了一跳,迅速用袄袖子抹去眼泪,顾不得脚上的疼痛,赶紧打好裹脚穿好鞋,一边扶着二舅起身去看,一边思忖,自己的慌张、恐惧、无助都不能落在孩子的眼中,自己是孩子们活下去的指望啊。
泉水边的岩石上伏了一个衣衫褴褛的乞丐,蓬头垢面也辨不出男女,姥姥走近去看,那乞丐微微转动头颅,虚弱地喊了声:“大姐……”原来是个年纪相仿的女人。
姥姥喊:“恩永,去打水上来!”
那女乞丐“咕咚咕咚”一口气喝光了二舅打来的水,支撑着坐了起来,姥姥从篮子里的包袱里取出半块玉米野菜饼,看着她狼吞虎咽地吃下去。
“好了,没事了!”姥姥长出了一口气,“恩永,咱们走。”
那乞丐却拉住姥姥的衣服后襟,说:“先别走,姐姐!”
姥姥停住脚,叹口气,说:“我们寡妇失业的,也是吃了上顿愁下顿,救不了你。你另想办法吧!姐姐!”
“姐姐,看来你也是个苦命人,我不是要你救我,我也不是乞丐。”女人伤心地哭了,又说,“我男人嫌弃我不能生养,几次三番要打死我,我是从远方的家里逃出来的。”
女人伤心的哭泣,勾起姥姥的伤心事,忍不住泪水涟涟地扶着女人在岩石上坐下,心底的苦无法言说,只能由着眼泪密密匝匝地流下来。
女人见姥姥哭得比自己还厉害,便忍住悲泣劝解说:“姐姐,你比我有福啊,你有孩子。你别哭,姐姐,女人有孩子就有盼头,男人是靠不住的。姐姐,你别哭,我有能接骨的祖传秘方,懂点儿巫术和药理。你要是肯收留我,我保证你和孩子不会饿着。如果你愿意学,我就把我所会的全教给你。”
姥姥听见女人的话,止住泪,说:“姐姐有这手艺,何愁不能活命!我家里大小五个孩子,恐怕拖累你。”
“姐姐快别这么说,你救了我的命。我在这毒日头底下爬着动弹不得的时候就立了誓,若老天爷教人来救我,我便将我所会尽数传她,好好报答她。我刚起完誓,你便来了,可见老天有灵。”
姥姥正愁没有立身之本,思量着若真学到这巫医的手艺,必不会再为生计发愁,孩子们也可以好好地养大,含泪握住女人的手,一时间思绪激动喉头哽咽,迎着女人温暖的目光,姥姥感觉封住自己的坚冰正在这目光里融化,那种窒息的寒冷正在节节败退。得到复苏的姥姥,正声说道:
“老天有灵!姐姐!我和孩子们有救了,妹子谢谢姐姐!”
乱世里,烈阳下,两个女人相互扶持着站起来。
此后,女人果然不食言,悉心传授自己所学。姥姥一心一意向女人学习巫术和药理知识。姥姥虽然不识字,但记性好,很多东西女人只需讲一遍姥姥便能记住,以至触类旁通。三年后,姥姥已将女人的知识全部学会,还在女人的指点下悟出看人的秘诀,从人说话时的眼神、手脚的小动作,便可以判断此人所言真假。
一日午后,女人和姥姥正在家用中草药制接骨的膏药。镇上的里长老德全推着独轮车闯进姥姥家的院门,进门见着姥姥躬身便拜,央求着让姥姥随他去家里一趟,说他儿子智魁翻修房子,从屋顶上摔下来,折了腿,痛得大呼小叫动弹不了,听说我姥姥会医术,赶了十几里山路来请她去救人。女人给我姥姥使了个眼色,姥姥便让老德全别着急,她去收拾下东西,便和女人去了厢房。
女人问:“如果骨头骨折错位你能判断吗?”
姥姥说:“若错位患者会疼痛难忍,骨折错位者患部还会伴有肿胀、淤血,严重的会有变形;若没错位,不动弹的话,便不会出现忍不了的疼痛。”
女人点点头,说:“嗯,平常用猪骨做练习你已经做得很好了,这次是真人。若情况复杂,你不能断定,就回来找我,千万不要随便施救!切记!切记!”
姥姥说好。便带了包袱,坐了老德全的手推车走了。
去到镇上老德全的家里,智魁的腿已经红肿,涨起了老高,痛得拧着眉头撕扯炕席,一张苇子席让他撕烂了多半,一张脸扭成了苦瓜,还不住声地叫唤。
姥姥心里明白,骨折无疑,但患者小腿肿胀看不出是否错位、何处错位。姥姥虚握起拳头,轻叩智魁的足跟,智魁立刻高声喊痛,豆大的汗珠子冒出来。姥姥闭上眼睛,匀净呼吸,心神合一,左手食指、中指与无名指合拢顺着智魁的小腿胫骨慢慢滑行至错位处停下,双手齐发巧力,只听智魁“啊呀”一声,便不再叫唤。姥姥睁开眼看时,智魁那拧着的眉毛,扭曲的苦瓜脸,都舒展开了。
接骨很顺利,姥姥给他敷上中草药制成的膏药,又告诫老德全说,智魁需要饮食清淡以及忌口的食物,嘱他三日后再去接姥姥来换药。老德全见儿子疼痛立减,千恩万谢地付了诊治费将我姥姥送回来。
三日后换药,姥姥便让智魁拄拐下地活动。里长老德全又给了姥姥一斗麦子。以后便是七日一换药,每回送姥姥的独轮车上都有吃食儿。这样换了七次药,智魁的腿便完好如初,算算时间还未满三个月。
姥姥用接骨秘方治好了德全叔儿子智魁断腿的事情不胫而走,一传十,十传百,姥姥的名声便传开了。
见姥姥天资聪慧,占卜行医之术日渐精熟,日子一久,那女子便生回乡之意。姥姥百般挽留,终是留不住。新中国成立后,在一个风雨飘摇的夏日清晨,院子里梧桐树上唧唧啾啾的雀鸣声吵醒了姥姥,姥姥起来到院子里,连日来的雨水将院中的梧桐树叶洗得碧绿如新,厢房灶间的门开着,姥姥走进去发现,女人正坐在灶前看着灶内跳跃的火苗出神,眼睛里似乎还汪着泪。听到姥姥走进灶间,女人急急擦掉眼中的泪,冲姥姥笑了笑。姥姥知道女人是又想家了,没说什么,只蹲下来拍了拍女人的肩膀,正要起身,女人顺手拿了身边一个矮凳递给姥姥,姥姥便坐下。女人叹了口气,说:
“姐姐,我从家出来到这里已经五年多了。”
“嗯。”姥姥看住女人的眼睛,透过女人的眼神,姥姥明白这次女人是一定要走的了。
“我昨天夜里,又梦见了我那死鬼男人,他又在哭着央求我回去。”女人腮边闪过一丝红晕,“他当初虽然打我,但那也只是喝醉了酒,他醒酒后对我也好……”
女人说起她男人来,眼中已经没有了从前的愤懑恨意,眼底里渐渐浮现出相思中女人的娇羞来,长久的分离,让女人的天真得以修复那些从前的伤害。姥姥听女人絮絮地诉说着梦境,想着自己这里也并不是一个好归宿,树高千尺,叶落归根,人总要会到自己的故乡才安稳。
正思量着,女人读懂了姥姥眼神里已经不再阻拦的意思,轻轻说了声:“我该回去了。我下半夜醒来,已经收拾好了包袱,西街李三儿家的驴车正好因为下雨在家闲着,我已经和他说好了送我去青岛,我从青岛坐火车回去。”
一时间,姥姥不知道该说什么,想到眼前的别离,也许这一生都不会再相见的别离,想到女人的出现对自己、对孩子如同再生般的恩情,想到六年来的朝夕相处相濡以沫,忍不住泪眼婆娑。姥姥拉着女人的手,扶女人站起来到堂屋坐下,自己在女人身前轻轻跪下,女人见状也从椅子上站起来跪下,两人跪在堂屋地上抱头痛哭,哭罢,姥姥语重心长地对女人说:
“姐姐你要走,我实在是舍不得,但姐姐的心思我也明白,实在是不能阻拦姐姐。可现下正下着雨,姐姐好歹等天晴了再走!”
女人坚持说:“我原是在雨天逃出来的,现下便在雨天回去。”
话语之外似另有速速归去的隐情,姥姥见女人不说,便也不问,伸手解下颈上戴的玉锁郑重地放在女人手上,说:“姐姐,你于我和孩子们的恩情,我和孩子们永世不忘。虽说是‘大恩不言谢’,我这满心里的感谢却没有个能代为表达的物什。只这件玉锁,虽不是什么贵重物儿,但也是我小时候,父亲送给我护身的,几十年来我日夜佩戴不曾离身,现今送给姐姐护身!希望姐姐平安!”女人见姥姥话意恳切,就郑重地收下,又起身从西间屋炕席下取出一套紫檀卦器来,对姥姥说:“这个就留给妹子做个念想吧,咱们姐妹一场不容易!”
姥姥握着女人的手忍不住又落下泪来,姥姥有心想让女人留下地址,希望以后日子过好了再去登门拜谢,但女人每每三缄其口,不肯说得详细,就连自己的名姓也不肯告诉,彼此只是用姐妹相称。两人心中都知道,此一别山长水远,再相见不知道哪一天。女人擦去姥姥脸上的泪,安慰道:“我们也许还会再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