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郁非告诉他们,自己是南面离别社的帮众,因为 在济南的酒楼打架误杀了人,被关了进来。自己的老婆和帮里的大哥都在给他奔走,过几天就会被转狱。
“转狱?”小矮子笑了笑,对身后的同伴眨眨眼。
“离别社的人?”一个身形庞大的中年壮汉向这边靠近, “我们这里也有离别社的人,你是哪个分舵的?”
杜郁非注意到对方眼里有股子犀利劲,右手老茧的位置显眼,这是只擅长握刀的手。此人有点分量,似乎是此间的房主。他微微皱眉道:“我是应天分舵的,但我没听说这里有自己弟兄啊。”他进来前简单调查过此地江湖背景,确认没有离别社的人。
小矮个上来就是一脚,正中杜郁非的小腹:“这是麻大哥!你个新来的杂碎,怎么和大哥说话的?”
“是,大哥。但据我所知,这里没有我们离别社的人。”杜郁非脸上露出一丝痛苦,但并不弯腰求饶。他心里想起一个名字,断刀客麻常。此人曾是建文帝军中的军士,建文帝战败后成了山东的巨寇,也就是俗称的
“山东响马”,手提一柄断头的斩马刀勇猛异常,手下曾经统领数千山贼。 “麻常大哥的字号有谁会不知道,我老大一早提醒我,进来后要尊重大哥,并带了礼物给大哥。”说着他脱下鞋子,拿出一块碎银交了上去。
麻常有些诧异地看了他一眼,笑骂道:“哪里来的傻子,牢里面银子有个球用?”但他还是收下了,然后道,“你老大是谁?”
杜郁非拍着胸脯,很骄傲道:“我老大,飞天大圣侯勇。”
“哦。我知道他。”麻常点了点头,抬手一指边上一个瘸子,“你,仍旧睡那边。刘兄弟,你以后就是我的人,去里面睡。他娘的,这年头姓刘的真倒霉,一茬一茬的抓进来。”
什么叫你的人……杜郁非跟着麻常朝里走,这入狱的第一道手续算是办完了。
夜晚,戌时刚过,整个牢房就一片鼾声,连几个被认定为疯子的囚徒也不例外,过不了多久外面的牢头回去上层休息。时近亥时,刑部大牢终于进入囚徒的时间。众多囚徒翻身爬起忙着手边的事。有人清算日间的纠纷,引发几场乱仗。牢里的疯子也跟着胡言乱语,整
层牢房变得分外热闹。这样的喧闹中也有人不动声色地沉迷于自己的世界,或哼着小曲儿,或用自制的棋子摆着棋谱,又或者在牢房墙壁上涂鸦着。
麻常命人给杜郁非开了个欢迎会,小小的牢房里居然藏有半瓶土烧,有地位的囚徒一人喝了一口。不久,外头有牢头悄悄送进来一包牛肉和一包馒头,这个牢头姓蔡。
“这都是托了兄弟你的福。”先前踢了杜郁非一脚的矮子名叫孔杰,啃骨头笑道, “常老大把你贡献的银子交给上头的家伙,他们才会拿下来点吃的。这是只有逢年过节才会有的事。”
“前面常老大说,这里姓刘的特别多,什么意思?”杜郁非问。
“这你都不知道,难怪,你是外乡人。简单说吧,这里的通判刘堂得罪了锦衣卫,然后……”孔杰笑了笑。
杜郁非苦笑道:“好吧,得罪了锦衣卫,所以然后就没有然后了是吗?”
“然也!”孔杰拽了句文。
“那我们这里也有刘堂家的?”杜郁非有意无意问了一句,他事先安排进入这间牢房就是为了找刘堂的小儿子刘琦,但一圈转下来他并没见到。
孔杰笑道:“有的。但刘家少爷脾气臭,三天两头在这里跟人打架,被关去水牢反省,一时半会出不来了。咱们常老大挺照顾他的,可惜这顿他是吃不上了!你是应天府南京城的人,大城市来的见过世面!怪不得出手豪阔。来,兄弟你交个底,到底因为什么进来的?”
“我没杀人,是被冤枉的……你呢?”杜郁非做出遗憾又有些愤怒的表情,看来要见刘琦也不容易。
“哎!我们这谁不是被冤枉的?”小矮个哈哈一笑,揽住杜郁非的胳臂晃了晃。那嗳昧的神情,让杜郁非立即推开了对方
杜郁非之所以想到牢里来见刘琦,是因为他觉得“刘堂案”是徐朝阳最可能的死因,但在家族被锦衣卫迫害后,刘琦很难再相信锦衣卫。所以即便杜郁非重新提审刘琦,要想从对方嘴里套出杀徐朝阳凶手的信息,也是不可能的。但若是在牢里,用另一个身份来和对方
接触,则可能找到一些有用的线索。办了那么多年案子,杜郁非相信因果循环,没有无缘无故的杀人,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报恩。如果有人为了”刘堂案”杀徐朝阳,那刘琦在牢里一定会得到照顾。
在等待刘琦从水牢回来的两天里,杜郁非努力和“难友”们打成一片。这个牢里的罪犯分东西两片,西面那片牢房关押的都是准备秋决的犯人,但由于如今又到了冬天,所以所谓秋决也是明年的事了。东面这片,也就是杜郁非所在的,说是重罪牢房,其实关的人很杂,打家劫合的有,坑蒙拐骗的也有,甚至有一些路面上的疯子被关进来储备着,日后万一有钱人家的子弟入狱,可以用他们做顶包的。东片分甲乙两间牢房,各有三十余人,麻常是甲的老大,甲房和乙房常为了一些小事在放风时发生争斗。
这里也许并非所有人都是含冤入狱,但的确不少都是蹲大狱蹲得稀里糊涂。总体而言,杜郁非见识过地狱般的诏狱,也曾在泉州大牢蹲点,这里绝不算是最糟糕的牢房了。
待到两天后,众囚徒一觉醒来,狱卒带来了面色惨白,露在外面的皮肤都被水泡皱了的青年。麻常很亲切地将其拉到身边问寒问暖,但这个少爷则显得爱理不理,闷头走到一边,很不屑地嘴里骂骂咧咧。
孔杰小声道:“这小少爷,若没有麻老大罩着,早被人打死了。谁管他家是不是冤枉的,这牢里谁不是被冤枉的?”昨日甲乙发生冲突,杜郁非替他扛了好几拳,自那以后他就和杜郁非混得很熟,几乎时时挨在一起。尽管杜郁非很不情愿,但也无可奈何,毕竟牢房就那么大。
杜郁非不禁叹了口气,问道:“麻老大为何对他那么关照?和他爹有旧?” ‘
“这我们就不知道了,有人说……”孔杰声音压得更低,“麻老大为了刘家找了阴司……”
“阴司是什么?”杜郁非皱起眉头。
但这时牢头开始点人头,所有人被排成几排,刑部牢房的管事挺着大肚子慢慢踱过栅栏,他身后跟着两三个狱卒,其中一个就是姓蔡的牢头。阴司……杜郁非依旧琢磨着这个词。这一天,杜郁非尝试接触过刘琦两次,但那小少爷一副不爱搭理人的样子。观其言谈举止,完全就是一纨绔子弟,但回过头想,一个在监狱里呆了一年的人能保持这个态度也着实不易。有人小声告诉杜郁非,刘堂案有部分问题就是出在这刘琦身上,他作为刘堂的小儿子,虽无大恶,但整天惹是生非。最初就是他得罪了锦衣卫。
清官家的不孝子吗?杜郁非叹了口气。后来他又找机会问孔杰什么是阴司,但这次孔杰推说不知,而且整个晚上都对他避之唯恐不及。他悄悄地在狱卒巡夜前,在铁栅栏外摆了两枚石子。
第二天一早,苏月夜前来探视了。苏月夜给自己弄了张很普通的村姑脸,即便如此仍旧在女人稀缺的大牢里引起了骚动。若非苏月夜带来的吃食足以打动麻常,让他替杜郁非清了场子,他们真连说话的空间都没有“我只说两件事。”杜郁非用身子挡住别人的视线,压低声音飞快道,“第一,我们要弄明白在牢里的阴司是什么,我怀疑是一个帮派。第二,那个刘琦性格有些怪异,我要知道他更多的事。”
苏月夜点了点头,问道:“袁彬那边有些麻烦,他们抓了五虎断门刀彭家的掌门,那边是彭莹玉一系,各方面都给了他很大的压力。我是否要替你传给他什么消息?”
“如无特殊事情,暂时不要跟他说。”杜郁非摇头道。
“为何?”苏月夜问。
杜郁非道:“东厂的人办案不够谨慎,阴司这条线,我不想打草惊蛇。告诉袁彬,让他隐瞒着东厂,不如直接不告诉他。反正我在这里并无危险。”
“我们已经消失五天了,我怕他要急疯了。”苏月夜笑道。
杜郁非淡然道:“袁少要多一些历练,这不算什么。关于麻常你查到了什么?”
“此人身世颇为坎坷,但不确定和刘堂家有什么关系。他的弱点是有一个先天眼睛有残疾的私生子,在他老家过活无依无靠。”苏月夜低声道。
杜郁非道:“所以他可能因此被人利用。你辛苦了。”
“我哪里辛苦?你要小心,这毕竟是大牢。”苏月夜关切之情溢于言表,她悄悄塞给杜郁非一块包裹严实的锦衣卫令牌,“对了,罗邪回信说她亲戚的案子有侠客山庄的人管了,所以她已经北上。”
“只要不涉及官府,侠客山庄就敢管。”杜郁非笑了笑,“这就是白道武林。”
两人一边说这些,一边提高声音拉一些家常,最后还为了是否找离别社老大帮忙的事争吵起来。苏月夜表示不相信那个老大,杜郁非给了她一巴掌让她滚,于是娘们哭哭啼啼地离开了。
不知为何杜郁非这一巴掌打出了男人的”霸气”,瞬间牢里的犯人们都对其刮目相看。麻常笑道:“这么美的娘们,在你进大牢了还来看你,你怎么舍得动手!”
“她哪里美……”杜郁非皱起眉头,真心实意地问了一句,苏月夜是化了丑妆来的,连本来面目的三分姿色都没有。
“条顺手白。”矮个子孔杰笑嘻嘻道。周围众人都心有戚戚地不停点头。杜郁非只能跟着傻笑了下。
这时,刘琦很突兀地骂道:“入狱有三年,母猪赛貂蝉!看看你们的品位,一群土鳖!刚才那算个屁美女!”
杜郁非眼睛闪过一丝惊喜,立即靠拢过去笑道:“琦少爷,你这话真说我心里去了。真不明白,我这普普通通的婆娘怎么就美女了。”
“是丑婆娘!”刘琦瞪眼道。
“是!就是丑婆娘!”杜郁非示威似的瞪了孔杰一眼。
走出牢房的苏月夜并不知道自己被人如此议论,她离开大牢,穿过一个街口,马车就在大街对面。但她觉得似乎有人跟着自己,左右看了看,忽然加速穿过巷子来到大街边。左右各有一个路人露出破绽,犹豫是否要紧跟过去。苏月夜顿时明白她和杜郁非已经暴露,立即
加速奔向马车。那两路人情急之下望向远端,一个灰衣蒙面人突然从天而降,落在苏月夜的马车上。
“你究竟是什么人?”灰衣人问。
苏月夜心念急转,沉声道:“你是阴司的人?我有冤情。”
灰衣人沉默了一下,抬手抓向苏月夜。苏月夜则已分辨清楚逃逸的方向,朝后急掠,几个起落就转入大街的人群中。灰衣人先是拔足追赶,但他那蒙面的诡异形象实在不适合出现在白天的大街上。只追了半条街就放弃。苏月夜步伐逐渐变小,小心地观察了四周,然后循
着方向去往济南府的府衙。
忽然,从她身边经过的一个女子对其撒出一片香粉,苏月夜猝不及防,吸入不少粉末,那女子轻巧地将其一揽,把她带往远处小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