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玲儿子满月时做了一桌满月酒。玉叶包了一只刻着小玲儿子生肖图案的银锁来喝酒。小玲见玉叶瘦得已是皮包骨了,不但人变了,性格也变了,显得很活泼,活泼得夸张,跟吃了兴奋剂似的。她大声地说高声地笑。杨志满见女儿兴奋,再加上自己也喝了许多酒,更是亢奋和得意。他滋溜着酒笑嘻嘻地看着女儿说,看我女儿活得几开心!我女儿命好咧!又把脸伸到女儿面前,就是好久没买酒给我喝了。玉叶没有像以往那样摆出嫌恶的样子,只是望着他长叹一声,说,你可不可以听我一句劝,少喝点酒呀?杨志满一面往回缩头,一面叽叽咕咕地:不买就不买,哪有那么多的话。低下头,又翻着眼睛咕噜一句:就晓得自己过好日子。一旁的水草只关心玉叶瘦了许多,她摸着玉叶的手说,怎么瘦成这样了?是孩子吵的吧?玉叶笑着说,是呀,你那外孙女,不晓得几坏哦,天天晚上闹得人不安生。水草就说,那就拿过来我带吧。玉叶说,你带了三个还没带够啊,不晓得歇歇呀。你以后多心疼心疼她就是了。又拉着她妈的手说,杨刚和杨汉生了孩子也别给他们带,你老苦了大半辈子了,以后要会自己享福,别总想着顾这个顾那个的。水草说,我哪有福享。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很高兴:还是女儿疼我。玉叶又叮嘱一心一意低头吃喝的杨刚和杨汉:你们可不能再叫妈吃苦受累。杨刚杨汉满嘴流油地嗯啊着。玉叶不满意,就用手敲了敲他们的头,问:听见没有啊?他们才齐声笑嘻嘻地说了声:晓得了嘛。小玲的隔壁邻居红菱一向跟小玲要好。她很看不惯玉叶张狂的样子。她觉得玉叶是自己生了女,妒忌小玲,所以有意要抢小玲的风头。为了打击玉叶的气焰,红菱就故意夸小玲有福气。可是让红菱没想到的是玉叶一点没在意,还跟着她赞美:可不是嘛,生个孩子都比别人的多一点。大家回过味,都笑了起来,她自己笑得比哪个都起劲。她又给小玲开玩笑,说我们金桂给你儿子做大媳妇好不好?小玲自然是说好。她又说,那我现在就把她送来,你先养着。停了一下,她又笑着说,你要待我们金桂跟自己女儿一样啊,别当我们是童养媳啊。没等小玲回话,桌上的人都七嘴八舌地笑话她。这个说,你个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的人,怎么长着旧社会的脑子?赶着把自己的女儿送到人家家当童养媳?那个讲,近亲结婚是违法的你晓得不晓得呀?还有的人指着她笑道,你就不怕你老公塌你的皮?水草伸过筷子佯装着要敲玉叶的头,嘴里说着:这女崽子是喝多了吧?我给你敲敲醒。玉叶一面躲着头顶上的筷子,一面说,我这是开玩笑的嘛,我只是想要她把金桂当亲生女儿嘛。
小玲和正南也都觉得玉叶今天的言行古怪。他们背着人在一起嘀咕。正南说:她不会是气坏了神经吧?而小玲猜的却是:是金华变好了?高兴得?小玲本想问问玉叶现在的情况,她就是不给她机会,只要小玲到她跟前她就躲开。喝完了酒,玉叶就高高兴兴地告辞了,临出门,她回身笑着对小玲道:别忘了,我先前跟你讲的话啊。搞得小玲站在门口,望着她的背影怔了半天,直到正南叫她,她才回过神来。
小玲没想到这是她最后一次见玉叶。
小玲的儿子周岁不久的一天,早上她刚开门,就见门口一伙人在唧唧喳喳地议论什么。他们一见小玲,同时停住了,都一起看着她,小玲给他们看得心砰砰直跳,感觉出了什么跟自己有关的事。果然红菱告诉她:你家表姐出了事,你晓得啵?小玲心狂跳了几下,她想问什么事?但只觉得嘴巴干干的,说不出话来。旁边的人就七嘴八舌地告诉她:你还不晓得呀?原先老到你家串门的你那个表姐,昨天晚上用枪把她老公打死了,她自己也开枪自杀了。
自从玉叶死后,水草的头发全白了,连走路都要拄拐杖了。她再看不得丈夫杨志满喝酒,只要他一喝酒,她就跳起脚来大骂。有一回,她夺杨志满的酒杯,手一滑,人朝后仰去,杨志满本来是使尽了全身力气跟水草争夺酒瓶的,水草一松手,他人也向后倒去,后脑勺正撞在身后的柜子角上。杨志满本来已经喝了很多的酒,再加上他的身体已经被酒精烧得虚弱不堪,立即倒在地上不动弹了。公安局经过调查鉴定水草并无杀人的动机,杨志满之死纯属意外,水草没坐牢就放回了家。水草回来以后,变成了另一副样子。她安静得没有一点声音,每天都穿着玉叶从前的红红绿绿的衣服,系着丈夫给她买的枣红色的围巾,头发上抹着香喷喷的菜油梳得掸亮的端坐在家里。她几乎不出门,偶尔会到小玲家坐坐,她不来则已,一来就坐半天,坐在那里就像尊菩萨,眼睛却不错地看着小玲,眼神空洞,只是偶尔会像流星一样闪过一丝欣慰。有时突然会像风一样地叹息一声说:要是玉叶像你的命一样该多好!说得小玲直想流泪。小玲想跟她讲讲话,她都跟没听见一样,你对着她高声地讲,她才会嗯或啊地回一声。等到小玲做饭时,她会像刚睡醒了一样,眯着眼,抽一下鼻子,嘟噜一句:要回去做饭了。小玲留她吃饭,她就很清楚很坚决地回道:不了,杨刚和杨汉等着吃饭呢。然后拄着拐棍一摇一晃地走了。
正南的死,在向阳镇引起了轰动,其强烈程度不亚于当初发生玉叶开枪打死金华和她自己事件时的反应。玉叶开枪打死自己的老公然后自杀,在向阳镇是头一回听说,大家议论纷纷尚在情理之中。而正南这样的死亡,却不新鲜,何以有同样的效应呢?这是因为这事件的背后,有着不同寻常的因素——正南和小玲之间非同一般的夫妻关系。他们的好,在镇上是出了名的。所以大家真正唏嘘的不是正南的死,而是这么好的夫妻走了一个,这是老天爷造孽?还是他们哪个前世造了孽?或者是小玲无福消受老公这样的好?小镇人的生活本身就单调和枯燥,有这么好的讨论话题和发表感慨、调剂生活的机会,哪个肯错过呢。所以几乎镇上所有的成年人都参加了这次事件的讨论,也都发出了很是复杂的叹息。女人们的感叹除了音调的不同,内容更丰富了。她们在为小玲的不幸流泪的同时,不免有几分庆幸:过去总是羡慕小玲有福气,嫁了个那么好的男人,现在想起来,夫妻还是吵吵闹闹的好,这样反倒长久一些。不过,这种想法,只能隐藏在同情和悲伤的叹息里面,是不便说出来的,一但说出来就有幸灾乐祸和看人笑话之嫌。但还是有个别的人,隐忍不住,拐着弯地透出那么点意思,她说:这两公婆太要好了,人一辈子的福就一箩,他们一下子都用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