凭着在码头上的熟络,他很快就上了一艘刚卸好甘蔗的货船,人们正往船舱上搬黄糖时,他也一起帮忙,像个工人。遇到熟人,会问:“青海,你也来搬黄糖啦?”搬鱼工在休渔期改行搬甘蔗、黄糖是正常的事,只是单青海从来没这么干过,因而母亲也没少骂他懒惰。黄糖装到一半时,单青海身子一闪,便把自己藏在了里面,躺在黄糖与黄糖之间,不一会,便睡了过去。他梦见自己躺在一个摇篮里,摇篮摇啊摇,漂洋过海,身边是拍起几米高的大浪和海鸟飞过的痕迹——他安然无恙,继续前进,继续摇。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突然就不摇了。单青海睁眼一看,眼前有光,还有嘈杂的人声,他们正往下卸黄糖。单青海选好时间,把一包黄糖往肩上一甩,便很顺利地出了船舱,下了船,黄糖往货车上一放,他转眼就出了码头。
单青海在一个陌生的码头外转了半天,心想,这里应该就是海南了。妈呀,这海南可真繁华,一点都不像是盛产甘蔗的乡下。其实,一出码头,便能豁然见到“圳下城”三个红色大字,还是某个国家领导人题写的字迹,只是身为文盲的单清海,他只认得“海南”二字,却不认得“圳下城”三字。所以,好长一段时间,单青海都误以为圳下城就是海南岛。
单青海是这样想的——如果能在岛上找到更好的事情做,比如商场的服务员,或者公交车的乘务员,他喜欢这些有制服穿的工作,再不济,他还可以到码头去搬鱼,既然是一个岛,那就是说它四周都会有码头,需要的搬鱼工也就很多。再再不济,他连搬鱼工都做不了,这也是有可能的,因为来时他就发现,这里的码头到处是吊车和机器,人工很少,那他总归还能去甘蔗园打工吧,岛上的甘蔗园肯定大,至少占了岛的一半,否则也不可能年年源源不断地往扇背镇供应优质的甘蔗。再再再不济,他什么工作都没找到,那么他还可以扒船回到扇背镇,这当然是穷途末路,单青海可不希望结局是这样的。综上考虑,单青海觉得不必紧张和恐慌,他完全可以静下心来,先好好在岛上玩几天,认识了路,记住了可以找工作的点,等弄明白这些,再考虑如何安定也不迟。
当然,重要的是单青海身上有那么一点钱,他先把钱平均分成三份,分别放在三个袋子里,左裤袋和右裤袋,还有一个内裤袋。内裤袋里的钱是救命钱,不到万不得已不会拿出来,更不能丢,或者被盗;左裤袋的钱用来吃饭,右裤袋的钱用来住房。如此算来,他在岛上能生活一段时间,当然他得足够节约,如果天气不是很冷,他大可以不必住旅社,找个公园的石板凳睡一夜也没问题;吃是免不了的,但也看吃什么,一餐一碗三块钱的粿条就不错,如果岛上也和扇背镇一样有粿条的话。——想好这一切,单青海深感自己是一个临阵不乱的男人了,他的人生从这个岛开始,得来点不一样的。
单青海决定先朝着日头的方向走,走完东西,再走南北,如此一来,他等于横穿了整个岛屿,岛屿有多大,码头和甘蔗园都在什么地方,心里也就了然了,就像他在扇背镇时经常做的那样。扇背镇横竖就两条街,T字型,走完两条街的时间大概也就睡个午觉的样子。海南岛肯定要比扇背镇大,具体大多少,单青海也不清楚,再怎么大,从西码头走到东码头,最多也就是一天的时间吧。适当的时候,单青海还可以跑起来。但很快单青海就觉得事情并非想象的那么简单,他竟然摸不清方向了,没有一条笔直向东的大路,错综复杂的道路,水泥的柏油的红砖的,能看见的只是车子,行人不多,可见,如果单青海真的跑起来,会显得多么的奇怪和突兀。他不能跑,也跑不过路上的车。关键是他努力想看看日头,它却总是被高楼遮住。半天过去了,单青海兜兜转转,最多只走出了五里路,从路的无节制延伸和车子奔跑的速度看来,远还没到尽头。单青海实在累了,他在路边的一个店铺里买了一瓶矿泉水,当场喝完,差点呛到,尽管迅速转头,还是把店铺铺出来的报纸喷湿了好几块。守店的女孩看着他,像是看着一个怪人。出于歉意,他花钱买下了那份报纸。后来他才知道,那是一份《圳下城日报》,他第一眼只是疑惑,怎么跟货船上的“海南”二字不相同。他把报纸插在屁股后袋,继续往前走,他故意放慢脚步,使之看起来不像一个初来乍到的家伙。或者,他的出来,只是为了买一份报纸,然后去一个鸟语花香的公园里静静阅读。他对一切能迅速读出一段文字的人充满羡慕,更多的是嫉妒和恨,比如他的弟弟单秋水,尽管单秋水也只上了五年学,写自己的名字还得一笔一笔往上凑。
天快暗下来时,单青海知道,一天时间是绝对走不完海南岛了,看样子至少得两天。两天就两天,索性就慢慢走吧。事实上,单青海是被路边的各种建筑迷住了,他从没有见过这么密集的楼房,扇背镇也有楼房,但都不高,最多三五层,更不密集,全镇算下来,也超不过十座楼房,而这里,竟然都是楼房,不见一座比树木矮小的楼房,更休想找到一块霉砖或者黑瓦。都是崭新一片,日头一晒,闪闪发亮。而且,越往深处走,越是这样的景象。说实在的,单青海真被眼前所见懵住了。这真是那个盛产甘蔗的岛屿吗?不像,一点都不像,至少一点都不像他想象里的那个岛屿。
单青海来到一片广场,广场比扇背镇糖厂那晒甘蔗渣的广场还大。他找了一块草地坐了下来,走了一天了,他的脚在抽筋。他觉得屁股有东西硌着,反手一摸,才想起中午买的那份报纸还没看呢。他抽出来,展开,能认识的字不多,尽管有些字比拳头还大,他找图,可图太少了,而且还是人像,没什么好看的。他很快就把一份报纸翻完了,他重新合上报纸,看着封面几个大字,越看越感觉熟悉,他这才想起,原来一路走来,无论是大楼的招牌还是路边的广告霓虹灯,甚至是墙角贴着的小广告,无不出现“圳下城”三个字,与报纸这三个字一模一样。他心里一阵惶恐,心里想:莫非这只是海南岛其中一个地区。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他横穿岛屿的想法怕是实现不了。这么想来,扇背镇实在是一个小地方,小得不能再小了。
单青海把报纸收进包里,他觉得此刻最迫切的事情应该是先吃饭,把肚子喂饱,然后再找一个地方睡觉。天已经暗下来了,他匆忙起身,抬眼一看,却被眼前的所见景象吓住了。圳下城华灯初上,到处都是灯火,总之,夜空下面,闪光一片,这就是城市的夜景。单青海第一次见识,他觉得熟悉,他熟悉的东西总是很多,大多还是梦境所见。他努力想了想,才想起十岁那年开始迷上的玩儿,就是拿手电筒往双眼上照,直到手电筒的光把眼睛照花了,眼前模糊一片,闪闪烁烁,其景象就犹如现在圳下城的夜景——当然,单青海以为这是海南岛的夜景。单青海感到惊讶,记忆似乎提前把未来的景象暗示给一个人的童年。
事情就是这样——海南的货船把甘蔗从海南运到扇背镇,再从扇背镇把黄糖运到圳下城,也只有圳下城这么大的城市才需要那么多的黄糖。这么简单的逻辑,单青海一直都没弄清楚。单青海在圳下城流浪了一段时间,还是没找到事情做,不但没找到事情做,他甚至还真不知道该去干些什么,一切都与当初的想象截然不同。
单青海租住在一家破败的旅馆里,便宜,一天也就十块钱,位于一片城中村。单青海不知道怎么就找到了那种地方,它与外面的高楼大厦毫不相称,两者却只是一墙之隔,他只记得拐进一个街口就从繁华街市来到了这片市井小区。单青海有点恍惚,同时也喜出望外,就像在一个高傲的人物身上发现其相同于常人的致命缺点。
单青海白天出去转转,晚上也出去转转,白天是去找事做,晚上却是去广场看夜景。要是能在这里找到事做,那就夜夜可以看见这里的夜景,单青海挺激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