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来福走时,是用破箔帐卷的,箔帐就是用高粱秸编成的帘子样的东西,因为太短,前面露出头皮,后面伸出来两只脚。苏大忠在坟头磕头没完,磕到二十多个还不止,地上深深地磕出了个坑,苏大忠额上血乎淋拉,他只有用这办法来送爷。
困觉则成了问题,几个婶子大娘一商量,就“窠落里上头”圆房。“窠落里上头”非常省劲,再节约不过,很是实用,就是在烧火的灶头上,将女人的辫子挽成簪,向灶王爷磕个头,说一声别笑话,再到天井里向老天爷拜天地,就万事大吉了。
太平洋上,美国在猛烈地进行反攻,并取得了辉煌胜利,随着一个个岛屿的陷落,日本的败局越来越明显。蒋介石一看,高了大兴,有美国顶大台,自己可以松一口气了,于是就提出了曲线救国论,很多杂牌队伍,纷纷投降了日本鬼子,当了汉奸,个别没当的,好像与鬼子暗里订了什么妥协条件,互不干涉,和平共处。这样,地方上反而平静了很多。
苏来福走后,留给儿子的是三亩薄地。这地方有句俗话,“豆麦不上块,秫谷两布袋”,块就是布袋。这是指的大亩,一大亩顶三市亩,豆麦不上块,就是一大亩也收不上一布袋豆子或麦子。那时没有麻袋,装粮食就兴布袋,一布袋约有一百五十斤,谷子和高粱轻一点,产量也高,高的也就是两布袋,三百来斤。你看看,两口人就靠这两布袋的出产,日子怎么过?
苏大忠能干,也有眼光,不为了一点小利益就管头不顾腚。他和他爷一样,会放长线钓大鱼。他给镇上的刘掌柜挑脚,干得特别好。他要压倒所有竞争者,他不但挑得多,而且非常忠诚,和干自家活一样。那一年石河发大水,他挑着山货,跟头骨碌被冲出老远,几乎呛死,也没扔了扁担,圆满送到。自此,刘掌柜就把他当成了亲兄弟一般。这一手厉害,一年的收人,顶六亩地还多。他就靠这种超人的牺牲精神,使他的小家庭渐渐有了起色,先是接上了一间北屋,接着又养了一头小猪,而且还藏二十多块银元。
苏大忠的求知欲很强,看到人家孩子上学,馋得打蹦儿。他知道自己这一辈子上学是没指望了,只好从社会大学校里求知识,街上贴出什么,他也塞乎着去看,细心听人家念,不厌其烦地询问。听人家讲故事,他牢记在心。遇到有学问的人,他有计划地主动提出些问题。更奇怪的是,他有了敬惜字纸的习惯。他觉得凡是纸上的字,都有极大的用处,见地上有字的废纸,觉得格外亲,就拣回家,攒得多了,小心焚烧,叫它回到天上去,不能任其随处流落,鸡刨狗蹬。
他尊敬有知识的人,本村他特别崇拜许先生。
许先生叫许正文,许正文他爷叫许元之,曾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时下过欧洲。他有双翻毛大皮靴,还有件黄呢子大衣,高兴了就穿出来给人看。他说法国人种地使机器,叫什么拖拉机,机器这玩艺儿,不吃草,不吃料,力气比牛大得多;人家点灯不用油,用手一拽灯就亮,和白天一样。庄里大人小孩都不信,说他有神经病。常了,他也就气得不说了。
许元之思想开通,砸锅卖铁也供孩子上学,终于把许正文送进了县师范讲习所。鬼子来了,学校解散,许正文就在附近一个村里教书。有时回家,苏大忠就去讨教,千方百计献殷勤,发现他家有什么营生,就尽义务去帮忙,还送些腌蚂炸腌蝉蛹鲜枣什么的。他觉得许正文的每一句话,都对自己有所帮助,和长上了翅膀一样,浑身有了力量。他从许正文那里,知道了人住的这地方叫地球,地球是圆的,它围着太阳转,转一圈是一年;月亮又围着地球转,转一圈是一月。他知道了电是什么,他信人家种地使拖拉机,他也知道了鬼子必败的原因。他和许先生谈一次话,就像添了一股劲。
日本鬼子投降后,接着,又起了内战,西山里的共产党,竟成了气候,好几次,黑夜鼓出来,有一次还端了个区公所。苏大忠很关心时局,他希望天下太平,谁来领导也行,谁来领导也得纳粮、出夫,只要天下太平,他就有办法有信心使家庭兴旺。不太平就完了。
现在,他就在院子里安一根镢柄。他已有三十多岁,背有点驼,脖子后面无来由地隆起了一堆肉,像个大馒头一徉,脸上的皱纹也特别多,过量的劳动使他苍老得格外快。
镢柄是一根小树杆砍成的,不大合适,安上去试了试,不大好用,褪下来再砍砍,砍了再安,安上再试,还是不行。苏大忠有点不耐烦了,累得鼻涕往上淌。鼻涕往上淌当然是不可能,这里是说该人忙得顾不得擤,只好一抽,让它再回原位。这不是往上淌吗?苏大忠为了不往上淌,索性伸手一抓,又顺手一甩,甩到远处簸箕上去了。
不到三十岁的女人,在簸一点土粮食,饿疯了的几只鸡,拼命来抢,轰走又来,轰走又来。圈里的小猪,拱得圈门晃晃荡荡,眼看要倒下来,一只老鼠从墙角跑出来,大胆窜到女人身边,小眼一眨一眨,想要撮取点什么,见无隙可乘,犹豫一阵,悻悻走了。
叫德兴的男孩,一手拿一小卷红煎饼,一面吃着,一面举着自造的风车,兴高采烈地在院子里疯跑。风车是用高粱秸做的,尖端插一木棒当轴,轴上围了几根草棒,上面粘了纸,举着跑起来能自动旋转,并啪啪有声。
旋转的风车到了苏大忠身边。苏大忠瞪眼一看男孩,恶狠狠一把夺过来扯碎,拧着男孩的耳朵,骂道:“你个无用的熊胚,就知道吃,就知道玩。老天爷叫你来享福的吗?”
女人放下簸箕,袒护道:“他不是拔了筐子草吗?这么大个孩子,你还能指望他干什么?”
苏大忠拧着孩子的耳朵不放:“干什么?有的是干头,别闲着就中!”
女人生气地道:“你说叫他干什么?”
苏大忠一时答上不来,小眼乱眨,挖着头皮,好久,计上心来:“你给我拾鸡屎!”说着,从墙角拾来个破瓢,两根小棒,塞给孩子:“往后,有空就给我拾鸡屎,要是再见你闲着玩,我扭下你的耳朵来!听见了没有?你个熊胚!”
小孩无奈,不情愿地接过破瓢木棒,吁吁哭着走到女人身边。女人揽过孩子,夺过破瓢一扔,气道:“熊胚!熊胚!真是难听,就这么个蛐蛐腚上一根毛,你想把他逼死!”
苏大忠跑过去,一拳就把女人捣了个仰八叉,咬牙道:“你这个破蒲团,把孩子惯到天上去了。”见孩子在站着哭,又拧孩子的耳朵,推了个趔趄道:“拾啊!拾了院子里的,再拾大门外的,捎带着拾柴禾,一根草棒也要!”
女人伸手想护孩子,哭道:“你想踢蹬了这个家啊!”
苏大忠并不动心,踢了下女人伸着的手,严肃道:“哼!你认为这饭是好吃的!瞪着眼摸着拳挣命那样还不好办,好玩的吗?我就要他拉屎扒地瓜捎带着扑蚂蚱!给我拾!”
孩子无奈拿起破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