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鼠又出来一瞅。
苏大忠一脸狰狞。
被蔑为破蒲团的女人,端一碗煮瓜干之类的东西,没好气地猛一下放在天井里的小矮桌上,向猪圈喊:“你还知道吃饭呀不!?”
她每次看到男人玩弄猪,就有一股火:自己怎么连个猪也不如了。每天夜里,男人只顾自己呼呼大睡,任你怎样挑逗,他和死狗一样不动弹。他了解到,人家男人都不是这样,人家对孩子也娇。女人就靠身子和孩子拴紧男人,自己男人却这两样都不热乎。她暗暗不满。这种不满,就在日常生活的小事上表现出来。
猪圈内,苏大忠正在给猪挠痒痒,像人家爱抚孩子那样,微笑着轻轻在猪背上挠着。那猪感到舒服得很,眯缝了眼,不禁哼哼起来,渐渐,索性又躺下来,得意地伸开四肢,还叭哒着嘴,好像在说谢谢谢谢。苏大忠嘿嘿笑了,从口袋里摸出块地瓜千,填在猪嘴里,轻轻拍了猪头顶一下,亲切地道:“狗日的,快长!”
苏大忠走出猪圈,见一只老鼠正在吃碗里的瓜干,不禁笑了:“咦!你敢和我一个碗吃饭哩,连老婆孩子也没这个胆量!”
老鼠发现有了动静,急忙叼了一块,一面回头望,一面急急往回跑,由于慌促,带出碗外一块,苏大忠拾起掉在碗外的那块,填在嘴里,慢慢嚼着道:“好小子,你还忘不了捎点家去!好哇!”点了点头,笑了。
苏大忠不讨医笔氰,粗反,他对老鼠抱有极大的同情。他欣赏老鼠能积攒东西。你看,割麦时,遍地是粮食,大鸡小鸡半大鸡,一霎就吃饱了,吃饱了就闲着胡逛荡,没一个知道攒着,错过了这个机会,你看饿的那个熊样!牛马也是。唉!别的畜类都是,就是人和老鼠聪明!
他佩服老鼠熬夜的劲头。老鼠能彻夜不眠。你睡一觉醒来,听它在忙着,再睡一觉醒来,它还在忙着,谁能有这种精神?人是应该有这种精神的,自己比它们差远了!
他同情老鼠的弱小和不安全处境。老鼠过街,人人喊打,本身又没有多少抵抗能力,只有抱头鼠窜。子女倒是不少,但活下来的却是寥寥无几。生命这样无保障,不是太悲惨了吗?哥哥苏大吉,五百斤谷子就被人拉走了,至今下落不明,这不和老鼠的遭遇一样吗?
他惊叹老鼠的谋生能力。你把食物挂在墙上,吊在半空,它也能上去。它是怎么上去的呢?他听人说,轮船上有老鼠,炭井下有老鼠,掏炭工人不打老鼠,还有意喂它。炭井爆炸,老鼠知道,能告诉人们逃避,老鼠救了不少人!他懂事起,就学会了一首儿歌:“小老鼠,上灯台,偷油吃,下不来,找它哥背下来。”年小不懂,只觉顺口好玩,越老才体会到其中滋味,有时竟泪丝丝的。他仿佛看到一只光脸小老鼠,因为家庭贫穷,饿得吱吱乱叫,挣扎着爬上了灯台,灯台很高,它却下不来了,一只猫毗牙过来,想趁火打劫,正在号陶大哭中,哥哥来了,把它背了下来。
他想到八岁那年,云东河滩偷杏,被一个半大孩子逮住,绑在村上用条子抽。当时,竟吓得尿了裤子,认为必死无疑。幸亏哥哥来了,劈脸就给了那孩子一耳光,两个撕把成蛋,哥哥虽然被打得鼻子出血,但自己却被救了出来。这和小老鼠偷油不是一样吗?哥哥,只有哥哥才这样关心爱护自己,可怜的哥哥,被五十一军拔走了。
那一年腊月,他见大集年画摊上,有一幅《老鼠娶亲》的画。四只老鼠抬着轿,轿中的新娘,头蒙红布,羞羞答答的样子,前面有的敲着大锣,还有的吹着喇叭。他一下子就爱上了这幅画。他想到老鼠的日子过得很不容易,老鼠也得生儿育女,难得有这桩亲事。老鼠和人是一样,它们是邻居,也过着和人一样的日子,我们应和它们和平相处,尽可能帮它们一把。不管贵贱,他咬咬牙买了一张,就贴在炕头显眼的地方,一早一晚,随时能看,千遍万遍也看不够。
这地方有一种鸟,土名叫马尾舌子,学名不知叫什么,专好在黎明前”吱嘎吱嘎”拼命地叫,好像是说“晚啦晚啦”地催人早起。好多人讨厌这种鸟,认为它搅乱了甜蜜的梦。苏大忠却不,他喜欢这种鸟,他觉得这种鸟勤快,它的“晚啦晚啦”的叫声,是在责备人们睡懒觉。他有个习惯,一听见马尾舌子叫,立刻就醒,嘴里还小声应道:“听见了!听见了!
他披衣起来,屋里还一片漆黑,只有老鼠的厮打声、咬物声。
他擦着一根火柴,点亮了小油灯,照亮了非常简陋的房间:土炕上睡着一个女人和一个孩子,盖着打了补丁的土床单,就像个狗那样蜷曲着;破旧的老式抽柜上,凌乱地放着破筐、瓦罐之类的东西;墙上挂着捆旧棉絮,许多蛛网垂了下来。整个看来,这家人家是穷困加窝囊。
灯亮后,老鼠们的厮打声尖叫声突然停止,却有一只红毛大鼠在瓦罐边瞪眼,并做好随时逃跑的架式。苏大忠断定这是个家长,对家长应当尊重,暗道:我不会伤害你的,伙计!微微一笑,算是打了个招呼。
他不觉捶了下腰,一年来,他老觉背上发沉,像背了块土坯那样,靠墙角什么的,使劲顶着,就舒服一点。
他从席底下摸出一块银元,这是他昨天下午藏的,反复看了看,轻轻弹了一下,举在耳边听了听,又续进嘴边咬一咬,最后又贴在腮上亲了亲,还掂了掂分量。他就喜欢在夜深人静时欣赏银元,这才是真草实料的东西。纸钱算什么玩艺儿?烧火都不旺,一大捆烧不开一壶水,联合票子曾那么珍贵,不是都不见了吗?
把玩了一阵之后,他紧紧握在手里,像有人要夺他的似的。
他扒开那堆破鞋臭袜子垃圾堆,抽出炕洞一块砖,摸出了一只破棉鞋,揭开一层层破布,露出了一堆银元,把手里的那块放进去之后,又全部拿出来,他要重新再数一遍,虽然知道不会损少,但数一遍好,数银元是极大的快乐,多少人一辈子也没数过几次银元。他轻轻地数,并低声喊出:“一五,一十,十五,二十”
他一面数着,一面偷看炕上的老婆孩子,他防他们万一偷看。
苏大忠数完,又藏好了破棉鞋,急回头猛一下揭开老婆的被单,这女人也没有穿裤头,像个白羊似的浑身一抖,急弯了身子,惊恐地把手一扬道:“咋?”
苏大忠像喊狗那样,斥道:“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