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做了寡妇的莹回到娘家时,旌已经当上了村委会主任,全靠他跑前跑后,才帮莹开起了一间小卖店。施是什么时候都将莹装在心里的。别人不知道,萱最清楚不过了。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萱至少有两百个夜晚听到旖在梦中叫唤莹的名字。萱郁郁寡欢了一辈子,未了来了个乳腺癌。检查出来的时候已到了晚期,切除也不管用了。女儿早巳出嫁了,不用萱牵挂,萱惟一放心不下的就是旌。萱想撮合莹和擅,跟莹和旋都坦率地表明过自己的立场。这事太荒唐了,莹和旋即便有心,也不会当着萱的面应承。萱是握着莹和旖两人的手断气的,她有些死不瞑目。
萱到另一个世界去了,施像莹一样,也成了孤家寡人。刚开始莹还避嫌,日子久了,就慢慢地跟檀走近了起来。说到底,莹还是有意于旖的,只是有些含糊罢了。旖是一个粗枝大叶的男人,平时让萱伺候惯了的,突然过起单身日子,还真有些不适应,屋子里弄得乱糟糟不说,身上的衣服也经常是脏兮兮的。莹看不过去,偶尔就会去一趟他家,帮他洗洗衣服,收拾收拾房子。莹来帮忙的时候,旌会特意弄点好菜,留莹在他家吃饭。有时候擅跑到莹的店里买东西,赶上莹吃饭那会儿,莹也会拉住他一起吃。吃饭的时候两人头挨在一起,来买东西的人看见了,就故意打趣。一打趣莹的脸就红了,旌也有些脸红,但他是个善于掩饰的人,他会打着哈哈,化解眼前的尴尬。两人的关系始终是那么若即若离,多亏了茛,才捅破了那层薄薄的窗户纸。莨是村里的妇女主任,算得上是旖的同僚吧。这是一伞热心肠的大姐,不知撮合了多少对孤男寡女。可即便没有茛,莹和旌最后恐怕还是会走到一起,不为别的,就为验证一下水到渠成这条尽人皆知的真理。
旌其实是个内向的人,别看他在官场上风风火火,他的心却是深藏不露。事情挑明后,旖仍然没有太多的话对着莹说。还好,旌晓得用礼物来代替自己的心意。旌想送莹一件首饰,不是地摊上那些糊弄人的,而是珠宝店里货真价实的那种。珠宝店琳琅满目的首饰令旋眼花缭乱,挑选了半天,最后才选定了一枚价格昂贵的白金钻戒。旌是在黄昏时分走进莹的小卖店的,那时候莹正在炒菜,看见他来了,也没停止手头的工作,只是对他笑了笑,红了红脸。也没有什么开场白,旌直接就拉过莹的手,将钻戒戴到了她的手指上。据说戴戒指是有很多讲究的,具体要戴在哪个手指,旌也没有细想,反正只要配在莹的身上好看就行了。说实话,那枚钻戒跟莹的手指还真相配,跟她的整个人也相配,让旌恍惚觉得,这枚钻戒原本就是为莹一个人设计的。钻戒甫一戴到莹的手指上,就发出璀璨夺目的光芒,让裹罩在炒菜的油烟之中的莹也一下子变得光彩照人。刚开始莹还有些纳闷,不知道旌拉手的用意,等到钻戒戴到手指上时,莹才突然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第二天,莹就拉着旖去照相,不是普通的那种,是结婚登记照。也不知摄影师是不是恭维,说他俩特有夫妻相。是不是夫妻相姑且不论,反正看莹紧挨旖的架势,就好像是要把自己嵌进旌的身体。不过当摄影师想给他们拍一套婚纱照,莹怎么都不肯了。按她想的,都这么大岁数了,还拍婚纱,不被人说成是老妖精才怪。结婚照取出来后,两人就去民政局领了结婚证。领了结婚证,两人就是法律意义上的夫妻了,但要成为名副其实的夫妻,肯定是要在圆房之后。一切都留到国庆节,留到那个属于莹和旌的新婚之夜吧,那肯定是莹这一生最美妙的一刻。
明天就是国庆节,到了傍晚,莹该洗澡了。这是莹在小卖店最后的一个澡,洗完这个澡,苦难的寡妇岁月就跟莹拜拜了,到了明天莹就成了新人。莹一件件地脱去自己的衣服,跟往常一样,脱一件衣服莹就舒一口气。衣服一件件地脱去,莹的裸体也就一点一点地凸显出来。好看的,不好看的,都通过对面那个穿衣镜展示在莹的眼底。
这年莹四十七岁。
四十七岁对于一个女人来说早已经成了豆腐渣的代名词了。现在损害莹的美丽不只是鱼尾纹,还有更多的东西。眼袋,暗斑,下垂的下巴和夹杂在她一头青丝里的白发,这些是头上的,不脱衣服别人也能看到的,所以不理会也罢,而暴露在莹裸体上的那些缺憾,才是莹最揪心的。
莹将目光停留在自己裸体上的赘肉上面,这些赘肉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的?莹记不清了,只记得自己是在某一天突然发现它们的存在的,之后它们就越来越多,现在,在莹的脖子,胸腹,胳膊和大腿,到处都是。腹部的赘肉是最多的,它们打着皱褶,彻底破坏了莹身体的曲线。在赘肉增多的同时,乳房却在慢慢瘪下来,就像在慢慢失去水分的苹果一样。十年前,莹的乳头看上去都还像刚刚摘下来的红樱桃一样饱满鲜艳,现在呢?简直就是两枚黑葡萄干。
莹知道,自己身体的变化只证明一点,生老病死的规律是不可抗拒的,这是任何生命的法则。
莹还知道,自己这裸体明天是必须展示到施的眼皮底下的。没有让旌看到自己年轻时候裸体的美丽,只能看到她枯萎的现在,莹真有些对不起他。不知道施会不会嫌弃莹现在这枯萎的裸体?不会吧?因为旖早应该想到,一个四十七岁的女人的身体会是什么样子。
就在这时候,莹感觉房间多出一个人来了。这是久违的果。
仍然是过去那个样子,胡子拉碴,衣冠不整,也仍然离不开酒。呆一边灌着酒,一边冷笑着看着莹的裸体。
莹一点也不激动,没有斥责他,没有驱赶他,也没有用自己刚刚脱下来的衣服砸过去。莹静静地站在那里,不喜不怒,无视杲的存在。
莹当着杲的面,将自己的裸体坐进了木盆里面。莹任由杲看着自己坐在木盆的裸体,不仅是杲,那些从墙缝里钻进来的蚊子也是可以看她的,不管看她的是果或者是蚊子,莹觉得二者并没有太大的区别。
木盆也老了,周身油漆剥落,如同主人一样黯淡无光。
水是温水,跟莹的体温差不多,冷一点,或是热一点,那就不能容纳莹的裸体了。水原来有半盆,等莹坐下去后,水立刻涨了起来,一直涨到盆沿。水不能进入莹的身体,但可以滋润莹,就像滋润枯萎的花朵一样。恍惚间,莹觉得自己这朵枯萎的花又重新鲜活起来。
“我要嫁人了。”莹说。
杲不说,一直以来他都不说。可他眼睛里的冷笑好像是有意思的,那意思好像是说,这没有什么值得恭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