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妮没在蒜片厂,人家说她走两天了。这与大虎说的相符,青玉有了底,便放心地去一家饭馆里吃羊肉烩面。
推着车慢慢走出街筒时,她看到中心小学里放学的学生熙熙攘攘地挤了半条街,他们花花绿绿地喧闹着,个子都大差不差的,当然女孩普遍比男孩高一些。她突然觉得记不起荣妮长的什么样子了。倒是知道她爹她妈,那两位可都是双眼皮大眼睛的可人样子。两家来往不多,见面也仅仅打个招呼而已。好像各自都有一种防备——不光是他们,村里所有人家都差不多,对待外族,又没亲故的人,都有种防备,见面都仅打打招呼,都不深交深谈。像浮萍一样一切都浮在水面上打转转。去过了城里,觉得村子就巴掌那么大,见面打个招呼,可不就是打转转嘛。
回想一下与自己“打转转”的大人孩子,基本上都能记个大概来,唯独这个要找的荣妮却形象模糊,如在天边。她后悔自己只顾慌忙,没有问问大虎她的手机号码,只能到杨庄的蔬菜大棚里去问了。当她看到白茫茫一大片的大棚时,有点茫然了。一拉溜儿有六十多个大棚,洁白的塑料布闪着刺目的光亮,叫人眩晕。她虽然没看见棚里的人影,但棚与棚的间隙里,却有一些人在指指点点地走动着。
路口有个小卖铺,铺子由一男一女两个老人支应着,他俩正坐在门口的路牙石上吃面条。
青玉要了瓶矿泉水,付完钱才向老人家打听,这里面有种洋葱和填木耳袋的吗?老头说有,你也想来吗?正缺人手呢。
青玉进了菜地,她也不知荣妮在哪儿。正着急呢,荣妮与几个姑娘过来了,她们谈笑风生,看不出疲劳的影儿。是荣妮先叫了她一声:
“那不是青玉婶吗?你也来啦。”
一看荣妮,一下子认出了,刚才还想不出她的模样,眼前却正是她,即便荣妮不先招呼,她也能认出来。这种感觉叫她有点奇怪。荣妮个子与人家差不多,却一目了然地看出她年龄比人家小上三四岁。她唇上的茸毛,后脖颈上的茸毛以及眼神显出了她的真实年龄来。还有她耳鬓后边的一层灰帘子,叫人猜她还小,不会打扮自己。
青玉将手中的矿泉水给她。荣妮拧开来,一气喝下半瓶,青玉见她渴成这样,有点心疼,说我来找你,回去上学的。你慢慢喝,别呛住了肺眼儿。
一听叫上学,荣妮迟疑了。低下头,用脚尖碾一个土块,慢慢将土块碾碎,不说话。
青玉说:“人家都回去了,你也回去吧。瞧你的手怎么弄的?”
荣妮背过因挖土碰伤的贴了创可贴的手,说没事儿。青玉说,你总得上个中学毕业吧。你知道不知,我中学没毕业,现在后悔得要死,进了城里,除了干点脏活累活儿,一点技术都不会,真的后悔啊。
荣妮将塑料瓶子捏得叭叭作响,半天才说:
“我不当家,我爸不叫我上,还骂我,有时还打。”
“他骂你什么?”青玉问,“他什么都不干,废成了酒鬼,还想叫你废吗?”
“他骂我,这么高这么大了,还上五年级,比人家都高,是羊群里的一头驴…-.我不想回家了。”
“你回去上学,住我家行不?”青玉说。
“我不想麻烦人家,真的,我在这儿很好。”荣妮说。
青玉不知该说些什么,她明白,荣妮说是说,但她站着不动,没有追刚才的那几个女孩,这说明她在犹豫,心里在打鼓,她还是想回学校的。虽然她脚踩两只船,但她的重心却偏向学校,而不是蔬菜大棚。她看到容妮的眼角有点潮润,便拍拍荣妮肩膀说,你好好考虑一下,人家都吃饭去了,你别误了饭时,去吧。荣妮虽是个孩子,个子已经长成了,跟青玉差不多。尽管她穿着毛线衣和夹克衫,还能隐隐看出她胸前凸鼓的部分,她如果再这样打工,与成人一块,恐怕几个月后,用轿子抬,都抬不进学校了。
荣妮没动,迟疑地说:“青玉婶,你是个好人,虽然你进去过,都说你是冤枉的,好心做了件坏事。这样吧,你跟我爹说说,他要是同意,我马上回校。来,我把手机号发给你。”
青玉想想,也只能这样了,还是找铁柱说说去。铁柱这人,以前大伙都觉得不错,话不多,又勤快,他之所以反常,是没有从痛苦中解脱出来,有点自暴自弃。青玉相信,只要好好谈谈,孩子上学的事他应该不会阻拦,他又不缺孩子打工挣的这仨核桃俩枣的小钱吧,人家医院包赔他几十万元呢。他不缺钱花,是心情坏,别说是人,见个鸡狗他都烦。
但青玉没想到的事发生了。
黄昏降临的时候,她来到了铁柱的家。这条胡同里长了许多野草,把以前碎砖头铺成的路面几乎全遮住了。中间的草稀短点,两边的茂盛。墙根处的蒿草是干枯的,去年的,半人高,下面又发着新绿。这条胡同的人家几乎全都进了城,各家看似红瓦白墙高大的房子,全都锁上了院门,而且院门全是铁红色的防盗门。
铁柱的大铁门半敞着。青玉拍拍门,冰冷的铁门发出的声音不大却很沉闷,里面没有回音。她晓得铁柱在家,便进去了。没想到铁柱就坐在院子里的枣树下,他头发上落有几朵淡黄的枣花。见青玉来了,他“哦”了一声站起来,发红的眼睛上上下下打量着她,说稀客稀客,哪股风把你吹来了?说着,又摇摇晃晃掏烟给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