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前,我在另一个城市教书。当时我刚刚毕业,收入不高,便租住在附近一套价格低廉的出租屋里。租屋的房东是个女的,名叫段梅。她的儿子名叫段林,那时候刚五岁,长得又黑又瘦,一双漆黑的眼睛经常一动不动地凝视着别人,常常看得我心里发毛。
我从来没见过段梅的丈夫。
刚搬进去的时候,我不知道情况,随口就问:
“段林的爸爸在外地工作吗?”这句话一出口,母子俩同时变了脸色,用一模一样的凶狠眼光盯着我,仿佛我犯了什么忌讳。我当时就吓出了冷汗。
“死了。”半晌,段梅才冷冰冰地说。
直觉告诉我,事情并没有这么简单,但我怎么也没有想到,真相会那么复杂。那以后我再也不敢问这个问题。
段梅是个不好相处的女人,她性格暴躁,动不动就发脾气,浑身上下仿佛都填满了火药,随便一点小事就能让她怒火万丈。住进去没两天,我已经被她骂了两次,气得一个人躲在房间里哭。要不是刚毕业没积蓄,又不想依靠家里支持,我早就换地方了。
幸好还有段林。
段林是个阴郁的孩子,不爱说话,经常一个人坐在门槛上,望着来来往往的人沉思,仿佛有无穷的忧虑。每次段梅骂我,他都会站在边上静静地看着,一声不吭。当我躲在房间里哭泣时,我往往会听见他小心翼翼地走进来。他直接走到我面前,用那双黑得过分的眼睛盯着我,直到我因为心里发毛而停止哭泣。
“别哭。”他很轻很轻地说,“每个人都要忍耐,你这点委屈不算什么。”
他的话让我大吃一惊,这实在不像是个五岁的小孩能说出来的话。在不幸环境中长大的孩子,总比别人格外早熟。
和对待段林相比,段梅对我已经算非常非常客气。有时候,段梅看段林的目光,恶狠狠的,充满了怨毒,脸上带着一股恨到骨子里的表情,仿佛恨不得段林马上就死。这种情况下,她往往会大声骂段林,那完全不是母亲能够对儿子骂出来的话,各种下流肮脏恶毒的语言,让我听得心惊肉跳,而段林只是垂着头默默听着,在她的指使下做这做那。他做的事很少能让段梅满意,哪怕是一本书放错了地方,也能引得段梅勃然大怒。段梅的怒气总是来得很突然,让人无法提防。她要么突如其来地抓住段林的胳膊,将他往地上一摔,拿起随手能拿到的什么东西,没头没脑地朝他身上砸。要么就是揪着他的脑袋往墙上撞,或者掐住他的脖子,直到他喘不过气来直翻白眼……
面对她的辱骂和殴打,段林始终面无表情,那双黑得深不见底的眸子里,不知道藏着些什么。我从没听过他哭喊或者求饶。倒是我看不过去,常常想去帮他,段梅可不管我是谁,连同我一起骂甚至一起打。
我曾经背后偷偷问过段林:“你妈妈为什么打你?”
他摇摇头表示不知道。
“你恨她吗?”我问。
他沉默许久,轻轻地道:“她是个可怜的人。”
这句话让我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她骂你打你,你为什么从来不哭也不喊?”
“我小时候也会哭喊,”他说,“没用,反而打得更厉害。后来我知道了……”他抬起头,黑眼珠定定地凝视着什么。
“你知道什么了?”我问。
“大部分时间都在挨打,我得习惯这件事。动不动就哭,那我岂不是要哭一辈子?”他说,“哭给她看,她又不会真正心疼。”
我听得心头一颤。虽然他说这话时语调没什么起伏,脸上也看不出什么表情,但这话里有太多含义,让我心惊且心痛——一个如此聪慧的孩子,却需要让自己的心变得麻木,以应对这样的生活。
我曾经问过周围的邻居,他们都知道段梅不好惹,但谁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她人还是不错的,”邻居们这么说,“心地不坏,就是脾气太坏……”
我很快就知道了他们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是我学校里的新丁,晚自习的任务常常派到我的头上,到家的时候,往往已经过了夜里十点半。我记得我第一次晚自习回来,还没走进巷子,就看到段梅站在巷子前的路口焦急地张望。远远地看见我,她飞快地跑过来,用力打了我的脑袋一下:“你怎么这么晚回来?急死我了,我以为你出事了!”
我愕然望着她,轻声道:“我晚自习……”
“走吧走吧。”她不耐烦地往前走,“破学校,让这么年轻的女孩上晚自习,万一出事怎么办?”
“不会的,”我说,“校门口就是车站,车上人很多。”
“女孩子晚上出门总是不安全。”她烦躁地说,“这条巷子里没有路灯——以后你是不是天天要上晚自习?”
“是的。”我说。
“妈的……”她回头狠狠瞪了我一眼,吓得我后退了几步。
从那以后,每天下晚自习回来,我都会看见她站在巷子口等我,陪着我一起走过那段短短的漆黑的巷道。一路上她总是不停地骂我,回到家也不给我好脸色看,摔东西砸碗,打骂段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