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她的这种行为,我一方面非常惊讶和感动,另一方面又觉得苦恼。我总觉得她这么做并不完全是为了我,而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当然我根本没有胆子去问她那究竟是因为什么。
住得久了,我越来越感觉到,在她那暴躁凶狠的躯壳里,还住着另外一个段梅。
有好几次,段梅显露出她这柔弱善良的一面,都是因为段林。段林在往常放学的时间没有到家,在砸东西骂人发泄之后,段林依然没有回来。段梅开始变得惊慌失措,那层无所不在的戾气仿佛穿了个孔,渐渐泄漏得精光,剩下的只是一个失去爱子的母亲。
“周月,你说,段林会不会让人贩子拐跑了?”她六神无主地问我。这时候她变得如此脆弱,仿佛希望我把她儿子变出来。
“不会的,”我安慰她,“我们出去找找。”
我和她沿着段林上学的路径来回寻找。
在寻找的过程中,她的暴躁不见踪影,表现出超常的耐心,语气温柔,眼神焦急,泪水不停地落下,就像是换了个人。
然而,段林一旦出现在她的视线里,这个温柔的女人便立即被一阵台风吹走。台风般的女人以呼啸的姿态冲向段林,将他抓捕归案,不等到家,在路上就开始动刑。
很多时候,我都会暗暗希望她找不到段林,就让他去流浪,或者被另外一户人家收养,从此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
我没想到这一天真的会来。
那天,段梅下班回来,我发现她和往常有所不同。段林回来,她没有扯着他的红领巾命令他去洗菜,只是直勾勾地盯着他,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她这么注视良久,忽然爆发狂笑。
她的笑声把我和段林都吓了一跳,段林停止手里正在干的活,呆呆地望着她。
“哈哈哈哈!”她笑得涕泪横流,笑过了之后又哭,哭完了又笑,甚至笑和哭同时进行。
她是不是疯了?我用嘴型问段林。
段林摇摇头。他深深地注视着段梅。
“你找到他了?”段林突然开口问。
听到他这么问,段梅忽然停下来,捂着嘴痴痴地笑,仿佛被人发现了什么巨大的秘密,连连点头。
“谁?”我实在忍不住插了一句。
“我爸。”段林说。
“对,你爸。”段梅依然痴痴笑着,表情非常得意。
“那个人”找到了,段梅表现得如此高兴,让我不禁唏嘘。看来,段梅虽然不肯让段林承认自己有个父亲,甚至不允许提到他。但这么多年,她一定一直在找他。也许段梅的性格变得如此暴戾,就是因为曾经受过那个人的伤害吧?那一定是非常了不得的伤害,而那样的伤害还不能改变她的一片痴心,那么这又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呢?
不管怎么说,段梅心情好了,我也很高兴。这个晚上,我们第一次度过了一个没有辱骂和殴打的夜晚。
而这也是最后一个平静的夜晚。
第二天早晨一起来,段林便不见了。段梅呆若木鸡地站在段林床前,转头对我说:“我跟他住一间房,昨晚他什么时候出门,我竟然不知道。”
昨晚她过于高兴,多喝了几杯,是我和段林把她架到床上的。就算发生什么事,她不知道也是正常的。
“也许他上学去了?”我猜测道。
“不是……”段梅呆呆地摇头。
确实不是。段林的床上,看起来好像还睡着个人。那隆起的被褥里,藏着一个枕头和一堆衣服。这明显是段林做出来迷惑段梅的。
那么,段林是离家出走吗?
为什么在找到他父亲的时候,他偏偏要离家出走呢?
我百思不得其解,而段梅在呆立了一阵之后,神色变得越来越凶狠,忽然冲进厨房,拿起一把菜刀对着段林床上那隆起的被褥一阵猛砍。
“你是故意的!你不得好死!你跟那畜生是一伙的!畜生……都是畜生……”她骂得声嘶力竭,被褥被砍得白絮翻飞。跟她相处这么久,虽然知道她性格暴躁,但动刀这还是第一次。我害怕极了,连忙往后退,她转过头,仿佛刚刚发现我,哈哈大笑一声,猛扑过来,“畜生,我找到你了!”
她一刀砍在我的肩膀上,我当场就晕了过去。
我身上中了三刀,在医院住了一个多月。中间有个叫李杜的警察来找我问话,后来他成了我的男朋友。李杜告诉我,段梅已经被送进了精神病院。
后来我到精神病院去探望过段梅,她还是一如既往地暴躁,她的父母看着她,也只是泪流满面。
“作孽,作孽。”她父母说,“好不容易找到了仇人,儿子又跑了。”
“仇人?”我好奇地问,“怎么回事?”
段梅的母亲抬头看着我说:“你是好姑娘,段梅……她原来也是个顶好的姑娘……”说到这里,她的丈夫便扯了扯她的衣袖说:“走吧,这么多年了,还说什么?”
他们就这么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