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到人贩子提到的那座城市,我又一次见到段林。他已经是一名初中生了,长高了许多,正处在变声期,神态比同龄人要成熟得多——也许他从来就没有幼稚过,没有人给过他这样的机会。
这一次他没有装作不认识我,看到我,他冷笑一声:“你真是阴魂不散。”
我摇摇头说:“我不是故意要找你。”我把那人贩子的话,还有李杜的话,都告诉了他。我没有要他逃,但我知道他一定会逃。
听完我的话,他沉默了很久。
“谢谢你。”很久之后他开口道,“可能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
我点点头:“你真的觉得你做得对吗?”
“我不知道。”他第一次在我面前露出迷惘的神情,“但我自己经历过,所以……我总是让那些孩子自己选择。”
“那你现在还在干吗?”我问。
他点点头说:“以后也还会继续。”
我不想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问道:“你……有没有想念过你妈妈?”
我以为他会斩钉截铁地摇头,没想到他的泪水一下子就出来了:“我的妈妈,怎么不想?可是……”
我没作声,等着他往下说。
“她恨我,也爱我。”他说,“我恨她,也爱她。”
“为什么?”我问。
但他再也不肯说什么。
他又一次消失了。
段梅又一次找我疯狂地吵闹了一次。她继续在各所学校寻找她儿子的踪影,可我知道,也许这一次,段林不会再上学了。
他已经到了足够强大的年龄——对他这样的人来说,十四岁和别人的四十岁没什么差别,十四岁的他已经历尽沧桑。我想象着他孤身一人飘零在人海,怀着一颗绝望的心,就忍不住想哭。
在段林失踪之后两天,我的邮箱里收到他一封信。“亲爱的
我抹去眼泪往下看。
亲爱的
我母亲年轻的时候,被我父亲强奸。她当时认出了我父亲,但没有证据能够证明是他。之后她发现自己怀孕了,便决心把我生下来,作为控告我父亲的有力证物——从一开始,我就是为了恨而产生的一个证物。
当我出生之后,我父亲已经到了外地,谁也找不到他。母亲经过这些刺激,脾气变得非常狂暴,她把对父亲的恨转移到了我的身上。现在你明白她为什么对我是那种态度了吧?
我母亲是个可怜的女人,也是善良的女人,但也是个可恨的女人。我不感激她给了我生命,我恨她为了那么一个目的生下我抚养我。但同时,我也还是忍不住可怜她、爱她,就像她也会忍不住要爱我一样。我们是母子,这是没办法的事。
九年前,她找到了父亲。她那么高兴,是因为她终于可以让我和他做亲子鉴定,把他关进监狱。父亲做了错事应该受到惩罚,我强烈地希望他被关进监狱。
可是要让我作为一个证物出现,我做不到。我绝对不接受自己作为证物的身份。
我是个人,是个活生生的人。每个人的出生都应该包含着对生命的期待,为什么我的出生就只是带着恨?如果让母亲从我身上取走任何东西作为亲子鉴定的证物,那么我就等于是承认了自己作为一件证物的身份,从而也否定了我作为人的价值,我是绝对不允许这种情况出现的。
那天夜里,趁着你们熟睡,我彻底地清理了房间,没留下自己的任何头发、指甲之类的东西。这些你或许不知道。
人贩子很坏,但在我眼里,他们只是工具。我可以用一件坏的工具去做好的事。
我走了,祝你好运,
事情到此终于真相大白,我心中五味杂陈,不知道段梅和段林究竟谁更可怜。
到最后,我只剩下庆幸。
我庆幸自己及时地和李杜分了手。
段林最后留下的强奸他母亲的那个人的名字,和李杜他们局长儿子的名字完全一样。
怪不得很多年前他不肯告诉我事情的真相。
“李杜,”我给他打了个电话,“你把人贩子的口供告诉我,是想让我通知段林逃跑,对吧?只有他逃跑了,你们局长的儿子才会安全,对吧?”
他什么也没说,把电话挂了。
我换了个城市,换了所学校。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们中的任何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