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该是泥匠郁上场了。这是一个挺讨人喜欢的长有一张娃娃脸的小伙子,从江西来上海打工已经有十个年头的悠久历史了,泥水匠的工龄也长达八年。可以说,他是唯一的没出意外事变、谈妥了价钱绝不变卦、干活认真踏实到了“丁是丁卯是卯”的份上,这让阿三如何不高兴不开心?所以他在老总朋友面前夸赞了一次又一次。只是,到了泥匠活全部结束的次日早晨,一脚踏进房间的阿三忽然再也夸赞不出一个字来了。但见三房两厅里空空如也,就像凭空遭遇了一场龙卷风,而且肯定是超强级的,一下子什么也没有了什么都不见了,一如越剧《红楼梦》中的那句唱词:“大地一片白茫茫,真干净”。原来,就在前一天收工的时候,泥匠郁十分起劲十分卖力地把房间里所有有用和没用的东西统统一卷而空——什么碎砖头烂水泥破黄砂连带纸屑烟蒂,统统装入垃圾袋一扔了之;什么剩余的瓷砖、新买的拖线板、浸地砖的塑料桶等等,凡属于他和不属于他的,全都给搬了个一干二净。
阿三一个电话摇过去,想问个所以然,不料泥匠郁哈哈一笑,说,阿三房东,你还在乎那么一点点小儿科的破玩意儿吗?拉倒吧!
阿三无语,恍如迎面被人将一只臭鸡蛋硬生生地塞进了自己的喉咙里,只能很挖塞地无语。
在阿三庞大的装修工程中最后一个亮相的是漆匠汪。除了油漆木工打 造的一应家具,包含门套窗套等等,就是立体式地全方位粉刷所有的空间,除了地面。应该说,漆匠汪的手艺的确不错,有两把刷子,经历也广,三十年前就来到了上海,原先专攻木匠一路,尤其擅长于做大橱的形形色色老虎脚——那个年头不会做老虎脚的人是没有资格端上木匠饭碗的。只是后来一不小心出了工伤,手残了,这才改行做漆工。按他的说法,那时候上海人家结婚,家家户户都时兴打家具,因为当时结婚买家具都要单位出证明,凭票供应的。听了这句话,阿三就明白了漆匠汪的资格是多么老,江湖是多么深。对阿三来讲,碰上这样一位老江湖,实在是有些令人胆战心惊的。
果不其然,漆匠汪很快就显山露水地展示出了他的“有料”。当他将三桶底漆、六桶面漆的“多乐士”涂料全部在墙壁上挥霍殆尽之后,便请来了阿三在大大小小房间和客厅餐厅巡视一番,欣赏欣赏自己的高超手艺,以图博得阿三的赞誉,顺便能再多给几个赏钱那自是顺理成章的事了。不料一脑门子不开窍的阿三看了老半天也没看出什么高超来,反而提出了一个很初级阶段的疑问:不好意思,我想请教一下,这屋顶和四周墙壁的接缝处,怎么看上去有深有浅色差不一?
漆匠汪笑了,说,你这就不懂了吧?因为光线变化的关系,因为空气中充满了大量细小的灰尘粒子的关系。当光线透过灰尘粒子,折射到墙上的时候,我们的眼睛看上去就是深深浅浅色差不一的效果,这太正常了嘛。
阿三听了是一头雾水。一头雾水的阿三又去请教了老总朋友。老总朋友在听说用了九桶“多乐士”涂料之后,竟然久久沉吟不语。
趁漆匠汪不在的当儿,老总朋友和阿三一起去房间里观赏了漆匠汪的得意作品。老总朋友不是用眼睛看,而是绝对专业地伸出手去轻轻抚摸了几回墙壁,当即下了断定,说,这小子偷工减料,他只刷了两遍涂料,所以造成了色差不一!不过,怎么用得了九桶涂料呢?难道被他贪污了不成?
阿三的视线很无奈地飘向了墙角。那儿,有九个“多乐士”的空桶正堆在墙角,分毫不差的是三桶底漆、六桶面漆。老总朋友自然也看到了,良久才长叹一声:这个浆糊桶!
是呵,能把浆糊捣成了桶的人,自非寻常之辈,所以,任何问题都永远找不到答案了。
阿三不甘心,决定用自己的方式去寻求答案。阿三的方式很书生,他又去买来了两桶涂料,要求漆匠汪将所有的墙壁再粉刷一遍,理由倒也冠冕堂皇:消灭色差。关键是什么呢?他搬来了一只小板凳,坐在那儿亲自看着漆匠汪刷涂料。
四个小时之后,粉刷完了,用去的全部涂料是:一桶。不,准确一点说,一桶涂料还剩下了两厘米。
阿三脾气很好地发难了:你能解释一下吗,这是怎么一回事?你把大大小小房间连带客厅餐厅统统粉刷了一遍,怎么仅仅只用去了一桶涂料?干吗为我这么节约?不需要嘛,我又不是一个吝啬鬼,九桶涂料都用完了,加上这桶一共是十桶,再多用上几桶也没关系,根本无所谓。你应该知道,我原本就不是小气鬼。
漆匠汪毕竟久经沙场,老江湖的功夫顿时锋芒毕露。他淡然一笑,说,我早看出来了,你绝对是个聪明人,我把道理给你一说,你就通明透亮了。这所有的墙壁,已经让我实实足足喂了九桶涂料,它吃饱了喝足了,再也吃不进喝不下了,这就和人一样,酒足饭饱之后,再怎么逼着你吃也吃不下了,真的。所以你最后这一桶涂料是多买了,浪费了,我玩了几十年的油漆了,太明白这个道理了。当然,我又不能劝你不买,你有钱,你乐意买,你就去买吧,我不能劝,一劝就会把我自个给搭进去了,你还算好的,有那些不明理不讲理的房东,就会胡思乱想,这油漆匠是不是会揩油涂料啊,是不是会把涂料偷出去换人民币啊?唉,人心不古哟!
阿三直听得哭笑不得。该说的和不该说的,说在明处的和说在暗处的(就像武林高手的淬毒暗器),漆匠汪全都一股脑儿向自己倾倒了过来。阿三终于觉悟了:江湖乃藏龙卧虎之地,高人比比皆是,恐怕自己连给他们当小学生都不够格呢。同时,他也打消了寻求任何答案的念想,高人做事,从来滴水不漏,连半点儿的破绽也不会给你留下。即便将老总朋友请来,也一定会甘拜下风,奈漆匠汪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