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工作很简单,每天白天在山坡上开垦荒地或者上山砍竹子回来编筐,晚上就着煤油灯集体读报或学习文件。我们已经不需要交代问题,只等处分结果了。礼拜天是我们自由活动的时间,女士们大多在这一天清洗床铺或写写家信,男同胞们则趁这难得的休息时间,去找一个偏僻些的酒馆小酌,打发这无聊的时光。我不想喝酒,就邀老夏去攀爬云海滚滚的七十二峰,或者在忠烈祠门前打扫一下败枝落叶。
这一个星期天,老夏非要我同他去岳神庙卜卦求签,我是无神论者,我坚决相信,只有自己才能决定自己的命运。但他非要我跟着去,我只好与他前往。虽然新中国主张破除封建迷信,但岳神庙里却香烟缭绕,游人如织。任老夏去卜卦抽签,我却在大殿里随意闲逛着。猛然一个熟悉的身影映人我的眼帘——这不是师范大学音乐系的汪静霞老师吗?她可是我们改造队里有名的美人儿!在菩萨面前,她像捣蒜似的磕完好几个头以后立起身子来,回头看见了惊慌失措的我,便扬起眉毛向我笑了一下。这一笑永远留在了我的心底,我自言自语道:她自己本身就是一尊观世音,还求什么菩萨拜的什么佛啊!
一个天空没有半点云彩闷热的下午,我们戴着草帽,在半山亭旁边砍毛竹,脸上的汗不断地流下来,我的心情坏到了极点。忽然这时候听到不远处起了一阵骚动,一位带队的领导在高声叫我的名字,我赶快跑了过去,看见有一位姑娘坐在地上摸着左脚背痛苦地呻吟着,原来是汪静霞被毒蛇咬伤了。这位领导是我们卫生厅原来的同事,他知道我在部队干过医生。这家伙在单位对我攻击得很厉害,当上带队领导后对队友也蛮刻薄的。现在为了救治伤员,也只好求我了。
多准备一点清水!我高声向这位平时飞扬跋扈的领导发出第一道指令,并迅速用布带扎紧汪静霞膝关节以上的部位。用一根备用的三棱针划开有一个三角形牙痕的伤口后,趴在地上准备用嘴去吸出她伤口里的毒液,汪静霞吓得用手捂着伤口尖叫起来。把她的手拉开!我威严地向这位领导发出了第二道指令。我吸出一满口污血后,再用清水将伤口洗干净,要汪静霞平躺在草地上。山上到处是药材,我找了一些半枝莲和七叶一枝花,洗干净弄碎给她敷上。也许是汪静霞看到我嘴上是血上身是土的狼狈样子,明亮的大眼睛里渗出一层薄薄的泪花,她不好意思地转过头去。
因为每天给静霞换药,我们之间有了更多的接触。书香门第出身的她,毕业于上海音乐学院,父亲曾经担任过华东美专的校长,毕业分配时本来可以留在上海发展的,但她选择了来到留有她祖辈足迹的长沙工作。年轻单纯的她,满以为努力工作就可以实现自己报效祖国的理想,但残酷的现实却粉碎了她自己编织的美丽的梦。因为提倡民族唱法可以借鉴美声唱法的特点,被批判为“崇洋媚外”,也就自然而然被纳入了我们的队伍。她说我很有个性,如果生在晋代,恐怕会和陶渊明成为好朋友的。我们在月光下漫步,在劳动的闲暇谈心。由于命运莫测,我始终不敢坦露我已经深深爱上了她的心迹。
在一个霞光还留在西边天空的傍晚,她直接问我,对我们的关系有什么打算?我说你只是一般思想认识问题,到时候还可以留在单位;而我这个“大右派”恐怕是要被充军发配的。她没有再说话,塞给我一张折成心形的纸条转身跑开了。我望着她远去的背影,心里面不禁泛起一阵感动的涟漪。我赶快回屋打开字条,上面是一首古诗: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留有清秀笔迹的纸面上还看得见些模糊的尚未完全干涸的泪痕。我把纸条捧在胸前,用被子盖着头和脸,痛快地大哭了一场。
我们向外公开了就要登记结婚的消息,恰在这时,领导也公布了改造队伍解散各自回单位听候处理的通知。离开南岳的前夜,我们买了些糖果,队友们用鲜花编成一个大大的“嚞”字,大家围着鲜花跳起了舞,暂时忘记了以后漫漫人生路上的曲折与忧愁。
好人难做
光阴荏苒,一转眼,我们小两口双双把家还就过去了八个年头。在这转瞬即逝的八个年头里,我们吃了不少苦,但也不乏其快乐。当年,我是有被送去监狱劳动改造的思想准备的,可是只定了个戴“极右”帽子遣返回乡劳动生产接受监督的处理意见。后来听人说是因为龙政委为此事专门回了趟省城,向省里有关领导反映了我过去的工作情况,帮我说了些好话,才躲过了这场牢狱之灾。当然,这件事情至今已经无从考察,因为龙政委后来被调去了北京,我们就此失去了联系。我那口子本来是可以继续在校留任上课的,可她坚决要求返乡和我相依为命。此时忠厚的老父亲已经亡故,没有看到我狼狈回家的样子,我们被安排在一个自然条件相当差的生产队落了户。
在那天下人都勒紧裤带饿肚子的第二年,我们的小宝宝不合时宜地降生了。没有营养品的调补,加上先天不足,小宝宝的上下嘴唇已经包不住他那慢慢长出来的牙齿,肚子瘪瘪的,整夜在那里哭叫。当母亲的心疼死了,可也只能抱着孩子在那里淌眼泪。乡下都是中医,一看就说是疳症,挑十缝穴,中药敷肚脐等方法都用了,就是没有疗效。我知道这是营养不良造成的,可也只能干着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