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到小学三年级，我就一直吃住在学校了。十七岁，我开始到离家三十里的县城上高中。我家的生活水平，在村里是属于困难的，因为在我上面，还有两个哥哥读大学。父母都是农民，所有的收入全靠双手在地里刨，收获来的一分一毫都用在了我们身上。我父亲是个很高大的人，可是他很瘦，看上去的感觉只是一付硕大的空架子。我常常觉得，我们兄弟三个就像吸血鬼一样，把父亲的血都快吸干了。
我一般半个月回一趟家，住一晚，然后带着钱和米返回学校。有一次从学校回到家，父母都下地了，我就动手做起晚饭来。看到墙壁上挂着一块肉，取下来一看，几乎都是肥的。刚好，家里的油罐快见底了，我就把肉切来煎油。我尽量把油煎得一滴不剩，剩下来的我们这地方叫做油碴，金黄金黄的，蘸点盐放嘴里，嚼起来咯吧咯吧响，又香又脆。煎过油的锅，油光闪闪，还可以用来炒一把青菜，不用再放油了。
父母直到掌灯时分才从地里回来，见到我很高兴。我忙把饭菜端上桌，等他们洗干净手脚就来吃饭。父亲看了一眼桌子，怔了一下，一直笑着的脸好像有些僵硬了。我心里顿时惴惴不安，以为自己还忘了做什么事。
可父亲也没说什么，叹了口气，说：“吃吧！”端起饭埋头就吃。我肚子并不怎么饿，因为回时在路上吃了两块钱的米粉。父亲却是饿急了，大口大口吞咽着饭菜，尖尖的喉结快速地上下滑动着，我甚至能听到他把饭菜吞到肚子里，发出来的咕嘟咕嘟的声音。我心里觉得很难过：父亲好象又瘦了些。
第二天一早，父亲就把半个月的生活费给我，让我早去学校。
下一次回家，父母仍旧在地里。我挽起袖子，先把水缸挑满，然后把地扫了一遍，接着洗锅做饭。去地里摘菜回来，看到墙上挂着一块肉，也全是肥的，而且皱巴巴的了，看来是下午才买的。我把它洗了洗，切成薄薄的一块块放到锅里煎。炒好青菜，摆到桌子上，我又屋里屋外走了一遍，看看还有什么能帮父母干的活。一切都做妥后，我才坐下来等着他们。
父母仍旧是夜幕降临时才回到家。我把桌子上的盖子揭开，一边偷偷观察父亲的脸色。没想到，父亲脸色一沉，皱起了眉头久久不松开。他又是重重叹了一声：“吃吧！”坐下来一阵狼吞虎咽。
以后每次回家，我都尽可能多帮父母干点活，让他们一回来，马上就可以吃到热饭热菜。然而有件事一直让我很疑惑，有好多次，到吃饭的时候，父亲总是显得很不高兴。不过，他从来也没说过什么。
这天，我从学校回来，正要动手做饭，忽然发现桌子上放着一张纸条。我拿起来一看，上面歪歪扭扭写道：伟儿，你煮好饭，等爸回来煮菜。看笔迹，肯定是父亲留的字。
我看着字条，感到又好笑又奇怪：父亲这是怎么啦？难道他们嫌我煮菜不好吃么？只好按照父亲的意思，做好饭，把菜摘回来后，就等着他们收工回来。
可等啊等啊，要开电灯了，父母还没回来。我坐不住了：他们累了一天了，回来又要煮菜，那要等什么时候才能吃？于是我自作主张，把菜烧好摆上了桌。
刚好，父母这时回到了。我把盖子拿开说：“爸，吃饭吧！”
父亲看了一眼桌子，脸色一变，突然勃然大怒：“我不是让你等我回来煮菜的吗？读了这么多书，这几个字都不懂吗？”
我没见过父亲这么大声跟我说话，一下吓呆了。母亲推了推父亲说：“行了，行了，快吃吧！”
父亲像头老牛一样，呼哧呼哧喘着粗气，恼恨地剜了我一眼，一屁股坐到凳子上。
我呆呆地站着，委屈的眼泪在眼里打着转，一扭头，饭也没吃跑回了自己的房间。
第二天起床后，父亲已经牵牛下田了，钱是母亲给我的。我把米绑上自行车，想了想，问母亲：“爸昨晚是怎么啦？”
母亲说：“没什么，你爸干活太辛苦，负担又太重，发发脾气没什么，别放在心上……你们都不在家，你爸累狠了，还骂我呢！”
我知道，父亲昨晚发脾气肯定是冲我来的，执意说：“不，妈你一定告诉我，是不是我做错什么了，以后我好改呀！”
母亲一下显得十分难为情，支支吾吾地说：“你爸他——他呀，他就是嘴馋呗！”
我愣愣地看着母亲，心里还不明白。
母亲轻叹了口气，说：“你爸每天出大力，流大汗，肚子里一点油水没有。难得买回肉，你爸就想吃块肥肉，可你每次都煎了油，那些油碴你吃着香，可你爸吃起来不管用，没油水呀……”
我一下怔住了，心里感觉被针剌了一下。在学校，菜里有点肥的肉，我都是挑出来扔掉的，可没想到，这却成了父亲求之不得的奢侈物。我真想狠狠扇自己的耳光，回学校的路上，我一边踩车，一边默默地流着泪。
回学校后，有一个星期，我没吃过一顿肉，每餐只要三毛钱的青菜。回家时，我用省下来的五块钱，在路上买了一块肥肉带回家。
那晚，父亲看到桌子上满满一盘闪着油光的肥肉，十分高兴。很少喝酒的他，还把过节时买的半斤黄酒喝光了。而我一个星期没闻过肉腥，塞一块肥肉进嘴里，忽然也由衷地相信了——肥肉真的比油碴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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