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八年七八月,文革终于变成武斗,嘉陵市的革命造反指挥部被红色造反指挥部用炸药包,手榴弹、机枪撵到我县。前者骂后者为红棒,后者骂前者为革棒。
革棒初到县城,还算规矩,不过宣扬誓死捍卫革命路线。越往后,问题多多哦。最先是劣质炸药瓶到处炸响。后来是因为支左粮每天都是干饭,革棒拿饭票強换学生的红苕换胃口。秋凉了,武斗勇士是身着背心短裤逃出来的,于是扯下被单裹在身上,砸烂课桌,板凳,架子床生火取暖。县城逐渐混乱起来,市民敢怒不敢言。
这时飞云桥上出了反标。那桥是廊桥,遮风蔽雨,是流浪汉的天堂。其中一个人称何疯子,这天在桥面上用粉笔写了如下四句:革棒红棒,动刀动枪。骚扰百姓,混世魔王。
竟敢辱骂造反派,武斗队马上去了六人,刺刀对着何疯子胸膛,要他说出黑后台。那何疯子五十多岁,个头中等,健壮敦实,眼露寒光,反用胸口去迎刺刀,竟吓得持枪者后退几步,小头目一吼上,六人端着刺刀冲上去,何疯子侧身让过一人,闪电般抓过枪顺便将其拖倒在地,持枪作刺杀状,那五人齐声叫妈,丢枪撒腿就跑。围观的人都看呆了。
武斗司令带来大队伍,围着何疯子,机枪架起,子彈上膛,正要下令开枪,县武装部长石杰亭带几名全副武装的战士飞跑过来,石部长朝天鸣枪:谁开枪我毙了谁!
武斗司令还要纠缠,石部长把脸一板:老何是荣军,又没犯事儿,你打死他,部队向我要人,我取你的命!
那草头司令不过沉滓浮起,岂敢碰正规军,急忙带手下灰溜溜离去。石部长上前拭去那四句话,然后对何疯子说:老何,莫多事。何疯子摸出经济烟,自顾自抽起来不说话。
小城人才知道何疯子并非一般流浪汉,有知根底的人就道出何疯子的过去。他很小就被抓壮丁,在川军干到抗战结束,又参加起义当解放军,志愿军,一九五六年退伍回乡种地,谁想在家的婆娘被一个公社干部勾引了。一天他从地里回来,撞见两人正亲热,他怒不可遏,把私藏的一颗手榴弹抛过去,他本想吓吓那干部,所以扔得远。但天老爷不饶恶人,飞迸的弹片剐去那小白脸的半个屁股。房子炸垮,婆娘也吓跑了。因何疯子在战场受过伤,也没判刑,公社给扣了个坏分子帽子,武装部出面说话,第二年给摘了。但生产队不好待了,有左倾思想的人常整他。他因受了刺激,说话越来越少,不爱搭理人,所以叫他何疯子。他就到城里来给馆子担水,出泔水,拖面,担炭渣,人家供吃,也帮居民作事挣点烟钱,夜晚住飞云桥。
他在城里只和扫厕所的大他六岁的唐思龙来往,年节食店给他点好吃的,都拿去和唐老头共享。
转瞬七四年了,那年冬天特冷,飞云桥遮得住日头雨水,但拦不住严霜浓雾。人们走桥上过,顺眼看看睡在那里的何疯子,身上覆盖的层层草帘上满是洁白的霜花。夜晚,何疯子两手扶着桥栏,面朝小河,唱起<<志愿军战歌>>,雄浑而又低沉。吸引了过往路人,都围着静静地听。
这晚刚唱完,人丛中一个披军大衣的高个子就喊:何连长!何连长!何疯子转过身来:谁叫我?那高个子上前抱着他,不停地说:找到你了,找到你了。
原来那高个子是某军区师长,姓赵。他向何疯子说:我们在四川招兵,我走了十几个县,总算皇天不负有心人,找到了你。你怎么到了这步田地!
随后赵师长怒气冲冲闯进武装部,拍桌斥骂:我是何连长的兵,何连长在朝鲜战场上冒着美国兵的枪林弹雨,背着受伤的我冲出来,屡立战功,因伤退伍,你们竟让他睡街头,当叫化子,不妥善解决,我带他到部队,到国防部和你打官司!
那时石部长已退休,年轻的部长急忙解决,先道歉说原来情况不明,老何自己又不说。现在补救,决定每月给三十生活补贴。在养老院分个单间。何疯子总算吃住有靠了,师长才与他依依惜别。
隔了两年,师长挂欠老连长待遇落实没有,再来县城,他将警卫,枪械放在武装部,便装去养老院。那里的人告诉他,何疯子去唐思龙那儿了。
赵师长提着酒肉,好容易找到唐思龙那低矮的地下室,两人正喝茶聊天。赵师长打过招呼,拉着何疯子的手关切地问:老连长,现在条件好些了吧?
好!好!比起我的排长,我好到天上去了。接下来何疯子给他介绍了唐思龙。原来唐思龙解放前是川军排长,兼全团武术教官,带何疯子出川抗战。参加过很多大战役。武汉保卫战时,部队打散了,天黑得很,两人摸索着前行,迎面过来个兵,依里哇啦说了一串听不懂的话,何疯子知道遇上鬼子了,猛扑上去卡喉咙,那日本兵个矮力大,一下将他摔倒。唐思龙跃起一个飞腿,踢中鬼子裆部,又顺手给他一大刀,抢过三八大盖,然后拖起何疯子就跑。象这样救命的事,不下三五回。抗战胜利,国家整编军队,唐思龙复员回乡,清理阶级队伍时,因他当过国民党的排长,有人要给他戴反革命帽子。当过八路的石杰亭部长不准:抗战时他们打鬼子正面,我们打鬼子屁股。解放战争人家返乡了,反什么革命?闻过硝烟的人对老兵感情真不一般。
但下边的人不执行政策,一直视唐思龙为管制对象。石部长退休后,情况更糟,他被强迫义务扫厕所,扫大街,还常批斗殴打。两派游行,强迫他吹军号助威,下来两派都攻击他,说他是对方钢杆。这派给他挂兵痞牌子,那派说他是反动军官,用毒打他来显示自己革命。妻子死了,近年来儿女被动员上山下乡。剩他孤零零一个人靠临工为生。
赵师长叹息道:老唐你真不容易呀。
唐思龙不以为然:那些人打我当搔痒。比起抗日我们死去的几百同乡,我还是命好的哦。我和何老弟还活着回到家乡就很幸运了。
三个当兵的人在一起,酒瓶打开,边饮边谈,直到醉了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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