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老爹七十多岁时，不幸得了脑血栓，躺在床上像个植物人。兄弟俩已经轮流值班了二十多天，可既要上班又要照顾病人，铁打的汉子也撑不住。同室的病友有经验，建议他们去请个男护理。兄弟俩挺为难，儿子是没人可以代替的，他们不在意钱给多给少，但很在意父亲的感受，男护理毕竟是外人，能贴心吗？不过拖了这么久，两兄弟都力不从心，所以商量还是去家政公司吧。
经人推荐，加上考察，他们开始与缘梦家政公司谈招聘的事。兄弟俩说：“报酬不是问题，优质优价嘛，人由你们派，但最终聘用权在我们这边，不合格要随时调换，直到满意为止。”
这天中午，一个壮年男护进了病室。当着刘家弟兄的面，男护极力表现自己的专业水平：小心给病人翻身，换尿袋屎垫，温水擦背，给褥疮上药，试枕头的高低软硬，查看针头，然后换了床单盖上薄被，洗净手，开始往胃管里注射流食。一切弄妥了，男护在床边坐下，拉过老人僵硬的手，慢慢捏揉做康复，可谓认真细致。
同室病友在一旁议论，说这个男护专业水平不低，工作态度也好，挺不错的。但刘家兄弟实在是挑剔，退出病房在外面商量来商量去，就是没法统一意见。他们决定晚上下班再来，重新观察男护的身眼手法，结果一碰头，还是将人家给辞退了。为什么？兄弟俩谁也讲不出理由，凭的只是模糊感觉。事后得知，被辞退的是缘梦公司的十佳男护。
接下来的几天里，兄弟俩轮番来医院看望父亲，也顺便观察新来的男护，看一看，谈一谈，随意提两个问题，然后一商量，感觉不好，立刻辞退。如此这般，竟换了八九个人，弄得“缘梦”负责人尴尬得不得了。更糟糕的是，这事好几家医院都传开了，其他家政公司也幸灾乐祸。
第十任男护二十七八岁，姓张，老家在山区，出来讨生活不过两年，脸上写着山里人的爽朗。听其言观其行，素质大不如第一任，比另外几位也似有不及。“缘梦”公司负责人含含糊糊地说，这可能是公司最后一次派人应聘，他们实在无力满足客户的种种“感觉”要求，对此只能表示歉意。兄弟俩也不乐意，说这第十任若还是不中意，他们就换一家公司试试，不信请不到一个与老人有缘分的男护。
这天第二天上班，小张进来问了两句，掀开被子一瞅，见老人身上套个尿袋，就嘀咕说见不得这样，一个大活人，为什么赤条条躺在床上让人看？太没尊严了，不就是麻烦点多洗几条裤头吗？病人也是要尊严的，别让人瞧不起。说着给换了新尿袋，套上个大裤头，然后就开始那些大同小异的程序。不同的是，小张干活嘴闹，好像是自说自话，又好像是在试图与病人交流，显然他是把老人当成一个听得清看得明的正常人了。
隔了一宿，刘家两兄弟再来，竟发现父亲的左眼冷不丁眨了两下！跟他说话似乎也有了点反应。老人两手各攥一大卷报纸，脚踝套根橡皮筋，腿被尽量扯直了系在脚头床架上。小张说这样好，有利于手脚的康复，不能老攥着蜷缩着。他还建议医生抽掉了胃管，由他慢慢喂，说这样更有营养，还能锻炼病人的意志和能力。刘家两兄弟感动之余非常吃惊，怎么一夜之间人就开了眼呢？这是盼了个把月的事情啊！
小张试图给老人喂一口鱼汤调的稀粥，手捏汤匙大声说着话，要老人张嘴，强撑着吃一口：“男人是什么苦都能吃的，还能吃不下一匙粥啊？吃了就有劲了，下床了，逛马路了，街上一天一个样，到处是新大厦，你看到没有？腿好了我陪你逛大街，看花花世界，吃啊。”
老人嘴唇好像撮了撮，象征性地吃了两小口。小张说：“好样的，老头子，明天我带你上街！”他给老人换了裤头床垫，打来水蹲在床边搓洗，一边搓一边又哼起了《我是一个兵》：我是一个兵，来自老百姓，打倒日本狗强盗……
歌声一停，儿子们发现父亲的眼皮竟然在颤了，右手也攥得更紧。小张的声音渐渐提高，唱最后一句“谁敢发动战争，坚决打他不留情”时，将歌词改成了“谁敢发动战争，坚决把他砰、砰、砰”！又有力又干脆。随这三声砰砰砰，病人的嘴唇哆嗦了一阵，忽然双眼大睁，竟有几秒钟之久。
激动万分的刘老大忽然醒悟，一转身抓住小张的肩膀问：“你当过兵？”
小张说是。老大又问：“在山东？”小张又说是。
老大这次简直是在吼了：“钢铁红五连？”
小张吃惊道：“你怎么知道？！”
老大眼里闪着泪花，指指父亲说：“这是你们钢铁红五连第一任连长刘建国。”
小张一怔，也激动起来，说：“难怪哩，我看过老连长的照片，他脸模子和年轻时没大变哩。老连长，我是你的战士张志强，你再睁眼瞧瞧，三班战士张志强给你敬礼！”
全病室人都看见老人的右手在床沿抬了抬。
这时刘老大眼含热泪向大家道出原委，把歌词“不留情”改成“砰、砰、砰”的人，正是父亲。父亲说，当年比武拉练途中，战士最爱唱这首歌，他把词这么一改，都觉得比原词来劲，脆崩崩有力，带点乐观的英雄主义劲头，从此就唱开了。老大说：“没想到会一直传到今天——小张你唱，你再唱，父亲喜欢听。唱啊！”
张志强仿佛回到当兵的年代，激动不已，就站在病室中央放开喉咙唱起来……这次老人干涩的眼睛瞪圆了，隐约泛出一种对生命的渴望之光……
老二听说了这事儿，拍着“缘梦”公司负责人的肩说：“我大哥说得对，我们要的是人，不是物，人和人之间，最重要的是感觉，也就是咱们常说的缘分啊。看来，我们凭着感觉请男护，还真请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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