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在山城的一所医科大学读法医。
学期内本来还有一堂讨论解剖课,可拖了半个月迟迟未上。据说是学校已经没有可供解剖的遗体了,加之教解剖课的崔老师请假至今未返校,估计是要拖到下学期再上了。这可把我乐坏了,因为不久之后就是我期待已久的元旦了。班里为了元旦晚会编排了一个话剧,里面有一个因失去亲人而悲痛欲绝的角色。这角色要当着众人面大哭,谁都不愿演,班长偏偏要我去演,还说全班就我一人最爱哭,哪次解剖课都哭成泪人。后来班长当着全班人的面跟我打赌,说我一周内不流泪,这事就作罢;要是流眼泪了,这角色就归我。我硬着头皮答应了,呵呵,除了福尔马林还有什么能让我流泪呢?
眼看打赌的一周期限到了,学校又说要补上那节讨论解剖课,据说是近日校方得到了一具刚过世的捐献者的遗体。
那天进了解剖室,发现死者是一个很消瘦的老年男子。崔老师还是跟往常一样,端详很久,慢慢地在胸膛画出一条定位线,之后便是下刀,取出心脏,解剖心脏。崔老师讲解说:“从心脏中的病变特征可以看出,死因是心脏病突发。而这种病如果年轻时得到很好的休养,一般是不会在老年恶化的,最终导致恶化的原因,可能是过度劳累。同学们上前来一起讨论。”很快我们找出了死者脊柱有明显的向右弯曲和右肩有压伤痕迹这两个线索。崔老师说:“这两个线索可以断定死者生前长期负重,所以大家推断一下死者的职业。”
我就是山城人,在我们城市有一个特殊却很辛苦的劳动群体,那就是一根竹竿、两股麻绳、两个筐,走街串巷,帮人挑货的棒棒军。“我猜死者是棒棒军的一员。”我首先作出了推论。崔老师点头表示认可,补充道:“死者左肩却没有丝毫压痕,说明他并没有换肩的习惯,我们来找找他只用右肩挑担子的原因。”
接着,他还是那么慢地画线下刀,切开了死者左边肋部。他指着有明显骨折痕迹的数根肋骨对我们说:“骨折为外力撞击所致,比如说车祸。就是因为左肋受伤,所以不得已只能一直用右肩负重。”
此时,一堂课时间要到了,福尔马林的味道已经让我的眼睛开始抗议了。学校对讨论课拖堂的情况有过规定,如果学生对老师的讲解不满,并且能据理反驳,就可以要求老师立即下课。我可不想输,我准备开始找机会反驳了。
崔老师还是不放过任何一点线索,他又发现死者左手指关节内侧有擦伤留下的疤痕。他解释道:“死者左手长期受摩擦,擦破皮之后仍然摩擦不断,导致伤口久久不能愈合,最终就会留下这种永久性的擦痕,虽然时隔很多年,疤痕仍然很清晰。可右手却没有这种疤痕,所以我得出结论,死者生前的担子经常只有一筐货;加上他只能拿右肩挑担子,要想保持担子的平衡,就必须要用左手用力向下拽着左边空筐上的麻绳,这样就会造成左手长期的擦伤。”
我反驳道:“崔老师,您知道挑担子最忌讳一头重一头轻吗?只挑一筐货比挑两筐货还要累,所以就算雇主只有一筐货,棒棒军也是把货分到两个筐筐里,或是再等一筐货来了一起挑。”
崔老师反问道:“那要是他有时候必须只挑一筐货呢?”
“就算必须只能挑一筐货,为了省力,也都是把货筐放在身后,用竹棒扛着;这样用双手压着肩膀前面的竹棒就可以了,所以左手的擦伤不见得是挑一筐货造成的。”我继续反驳着。
崔老师没有退让:“你说得很对!可你要知道,你说的这种挑法的确省力,可货筐在身后,货物掉下来自己都不知道。况且自己的手抓不到货筐上的麻绳,这样会让货物很颠簸。所以只有一种可能,就是他那个货筐里装的是他最心爱的宝贝——他不惜用磨伤手的挑法,只为眼睛一直能看到货筐——只为货筐里的宝贝不被颠簸!”
至此,我的眼睛已经开始强烈抗议了,要是再找不到他的碴儿,我就真的要被福尔马林熏流泪了。
崔老师接着说:“结合上述一切,我对死者的经历作出推断,死者生前是一位棒棒军。年轻的时候,他的孩子在马路中央玩耍,眼看就要被飞驰而来的货车撞上,他从路边飞跃过去推开了孩子……可孩子并没有被推远,车左前胎碾过了孩子的双腿,而他自己也被车的左胎碾断了肋骨,从此孩子失去了双腿,可他从来没有对孩子放弃过。为了把孩子拉扯大,他更加劳苦地走街串巷挑担子。等孩子到了读书的年龄,他把最心爱的宝贝——就是他的孩子,放在货筐里,挑着他,送他去上学接他放学,不管刮风下雨……”
我突然感觉反驳的机会来了,立马打断了他的话:“崔老师,我们法医专业,一切推断都要有客观依据,您刚才的推断未免太离谱了。就算他挑着最心爱的宝贝,可您是根据什么断定那宝贝就是他的孩子呢?您又是根据什么断定他的孩子失去了双腿呢?”
眼前突发的一幕让我的话戛然而止,崔老师揉了揉眼睛,用沾满泪水的手提起自己的两条裤腿,两截假肢赫然呈现在我们面前……
我流泪了,全班人都流泪了,不是福尔马林熏出的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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