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崽连连点头,喊来王妈,二人一起将蓝孝贤领进了九姨太的房间。
刚推开门,一股恶臭味便扑鼻而来。王妈先走了进去,点亮了屋子里的灯。
蓝孝贤这才发现,靠东的墙角铺了一堆稻草,稻草上蜷缩着一个蓬头垢面的女人,一条老狗依偎在她怀里,不时地伸出那只红中泛白的舌头在她脸上舔一舔。
蓝孝贤的心一阵绞痛,整个身子如同从热烘烘的炉灶边一下跌到了冰窟里。
“这就是我日夜思念的娘吗?这……”他痛苦地摇了摇头。
王妈走过去,轻轻地叫了一声:“太太,少爷回来啦!”
九姨太慢慢地睁开眼睛,瞟了王妈一眼,然后又把眼睛阖上。显然,村里的喧闹声也把她吵醒了,但处于她这种状态的人,醒和睡本来就没有什么区别。倒是那只老狗很快恢复了意识,认出了昔日的小主人,便“哼哼唧唧”地摇着尾巴,挣扎着想站起来。
蓝孝贤蹲下身去,摸了摸那只狗,说:“大虎!”几滴眼泪随即吧嗒掉下来,打在自己手上。
“太太,您的贤儿回来啦!您的贤儿没有死,他回家看您来啦!”王妈又叫了一声。
“贤儿——”九姨太轻轻嚅动了一下嘴唇,仿佛在搜寻一个遥远的记忆。
蓝孝贤挥了挥手,王妈退到了一边。
蓝孝贤整了整衣冠,“扑通”一声跪在九姨太面前,大声喊着、哭着:“娘,我是您的贤儿,您的贤儿回家看您来啦!”
“贤儿——”九姨太的嘴唇又嚅动了一下。
蓝孝贤使劲地点了点头,泪眼婆娑地说:“嗯,我就是您的贤儿!”
“你真的是贤儿?”
“我真的是贤儿!”
九姨太放开大虎,伸出双手在儿子脸上身上摸索着,然后紧紧地抓住儿子残臂上那只空空的袖管,哆嗦着说:“你是我的贤儿,你是我的贤儿……”
大虎站起来,弓着腰,围着蓝孝贤亲昵地舔着。
蓝孝贤掸掉九姨太头发上的草屑,说:“娘,孩儿不孝,让您受苦了!”
王妈和苦崽实在看不下去,赶紧背过身去偷偷抹起了眼泪。
九姨太又盯着蓝孝贤的眼睛看了好一阵,猛然间,觉得有一股杀气包裹着蓝孝贤,她打了个寒战,站了起来,满屋子乱转,嘴里不停地说:“啊,你不是我的贤儿!我的贤儿呢?我的贤儿呢?”
蓝孝贤站起来,默默地摇了摇头。
九姨太转了一圈,又回到那堆稻草边,搂住那条老狗,絮絮叨叨地说:“贤儿,我的贤儿——妈在这儿,别怕,妈在这儿,妈再也不离开你啦!妈给你唱歌,‘月亮光光,光到庙里好烧香’……”
蓝孝贤抹了把泪,说:“她不认识我,她不要我这个儿子了!她宁愿要那条狗……”
王妈哭着说:“少爷,不是这样的!你千万别怪太太,其实太太心里还是想着你的,她只是把大虎当作是你的替身了!”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蓝孝贤不住地摇头。
王妈于是告诉蓝孝贤,他失踪后九姨太的悲惨遭遇。
蓝孝贤听得咬牙切齿,说:“蓝孝德,你这条毒蛇,我决不会放过你!”
王妈不安地说:“少爷,你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怎么到现在才回家?”
“你知道这些年我是怎么活过来的吗?蓝孝德这个恶魔,他先是把我塞到死人的棺材里,然后又去破墓,要把我埋到绿鹰寨坏人家的风水。好在我命不该绝,被一个好汉救了,后来,那位好汉带我一起投了武功山。”
苦崽说:“少爷,如果你抓到了蓝族长,你打算怎样处置他?”
蓝孝贤说:“我要剥了他的皮,抽了他的筋,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然后再慢慢榨干他的骨髓……”
王妈倒抽了一口冷气,说:“天啦,真是报应啊!”
蓝孝贤看了看苦崽,说:“你们什么时候结的婚?”
苦崽说:“你失踪后的第二年,族长亲自给我们做的媒。他说,这样可以更好地照顾你娘……他还给了我们三十亩地……”
蓝孝贤打断了苦崽的话,说:“三十亩地!三十亩地!你就知道三十亩地!你知不知道,蓝孝德霸占了我半壁家产,还把我娘搞成这样?”
苦崽无奈地看了王妈一眼,摇了摇头,说:“少爷,我们知道你受了很多苦,可是,我们这些做下人的……”
蓝孝贤叹了口气,语气缓和了些,说:“对不起,我不是怪你们,我是恨我那丧尽了天良的哥哥。他根本不是人,而是一个吃人不吐骨头的魔鬼。他把我娘害成这样,还在外面‘粉得光’。”说到这里,他从怀里掏出两根金条塞到苦崽手里,“这么些年,也难为你们夫妇二人了,这点儿钱你们就留着补贴家用吧。”
王妈摇了摇头,说:“少爷,这钱我们不能收!太太好时,对我俩恩宠有加,如今太太有病,我们照顾好她是我们的本分!”
“王妈、苦崽叔,你们就收下吧!否则,我的心会不安的。”蓝孝贤将金条硬塞到苦崽手里,然后转过身,面对着墙角疯疯傻傻的九姨太和那条老得快死的狗,叩了三个响头,然后跳过围墙,跨上快马,一阵风似的走了。
弹指一挥间,又是几年过去。犀城这块古老的土地上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秋收起义后,红军武装割据井冈山,犀城成了这块红色根据地的重要组成部分,也成了“红”、“白”两势力拉锯战的关键地带。
这年春上,老天足足下了二十多天的绵绵细雨,人们一直窝在家里,不烦也烦了。好不容易熬到风停雨住,大家便纷纷从屋子里钻出来,拥上街头,呼吸一下新鲜空气,晒一晒太阳。
夏明谦也懒洋洋地走出了自己的深宅大院。这个昔日风流倜傥的公子哥,如今已经成了犀城大名鼎鼎的布匹商了。他很会做生意,十几年来赚了不少钱,在犀城可谓春风得意。可是,随着年龄的增长,一种愧疚和悔恨之情慢慢地吞噬着他的心。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他躺在床上,只要一闭上眼睛,仿佛就能看见一个发了疯的女人披头散发地追着一具灵柩,撕心裂肺地哭喊着:“还我的贤儿,还我的贤儿……”他觉得自己有罪,而且罪孽深重。他对不起九姨太——云阳山下那个为他痴迷得发了疯的女人。他想,要不是当初自己去招惹她,人家说不定至今还是个守身如玉的好寡妇呢!可自己发疯似的挑逗人家,机关算尽地引诱、占有人家,最后当东窗事发时,为了保全自己的性命,竟恬不知耻地出卖了人家。
“我还是人吗?我他妈的连畜生都不如!”每每想到这里,夏明谦都要狠狠地搧自己几个耳光。
穿过几条小巷,来到大街上,远远地发现前面城边围了一大帮人,好像是在看告示。夏明谦快走了几步,也挤在人堆里看。
“喂,这里又贴了什么东西?”豆腐张放下担子,远远地喊。
“新县长的告示。”站在一边的剃头匠说。
豆腐张又问:“新县长,又来了个新县长?这回又是谁?”
剃头匠说:“姓谭,据说是谭延闿的什么亲戚?”
旁边的人问:“这是第几茬啊?”
一位戴老花镜的老头说:“谁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