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晴朗的春天,在床上躺了大半年的蓝芝茹终于挣扎着坐起来了。他拖着个破风车一样的身体,摇摇晃晃地走出蓝家大院。村人们见了,纷纷停下手里的活计,恭恭敬敬地叫着“老爷”。
蓝芝茹一直阴沉着的脸,直到这时才有了些回暖的春色。他踉踉跄跄地走出村街,穿过斧劈刀削般的“一线天”,来到村口。这里有一棵硕大的古樟,古樟下有一块八仙桌般大的磨盘石。他刚在磨盘石上坐下来,大虎——那条跟了他十多年的老黄狗便跳到他身边。
蓝芝茹摸了摸大虎,望了望不远处高高耸立的临江书院,唏嘘不已,两行老泪不知不觉流了下来。看来自己真的老了,自己想了大半辈子都没有做成的事,蓝孝德这小子居然只用了几个月就做好了!
想着想着,蓝芝茹不禁倦意渐浓,靠在古樟树上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突然,“啪”的一声,蓝芝茹仿佛被谁搧了一下耳光,脸上火辣辣的痛。他睁眼一看,原来是两只八哥和大虎在打架。不知什么时候,两只小八哥从窝里掉了出来。大虎扑过去,叼了一只小八哥跑到蓝芝茹身边。两只大八哥为了救自己的儿女,勇敢地冲下来和大虎搏斗。刚才那一下,估计是大八哥冲击大虎时撞到了自己的脸上。
只见大虎把嘴里的小八哥放下,又准备去叼另一只。两只大八哥在空中盘旋,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蓝芝茹看了看身边这只半死不活的小八哥,又看了看远处那只瑟瑟发抖的小肉团儿,心里生出了几分怜悯,连忙把大虎喝住。
“大虎——想死!回来!”
大虎回过头,不解地看着主人,极不情愿地退回磨盘石边。
蓝芝茹将身边的那只小八哥捡起来,捧在手里看了看。还好,小八哥伤得不重,调养几天就会好。他当即决定把两只小八哥带回家,交给九姨太喂养。这样日后自己走了,她也有个伴儿。
两只大八哥见有人将它们的孩子带走,便追着赶着,在蓝芝茹身后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
蓝芝茹停下来,将两只小八哥放在地上,向半空作了一揖,说:“两位八哥大人,请放心,我蓝芝茹一定会善待你们的孩子的。”
两只大八哥似乎听懂了蓝芝茹的话,只叫了几声,就真的不再追了。
回到家里,蓝芝茹将一对毛茸茸的鸟儿交给九姨太,说:“好生喂养,日后我不在了,就让它们陪你解闷儿。”
九姨太不解地望着蓝芝茹,问:“老爷,您何出此言?”
蓝芝茹叹了一声,说:“唉!我本想让了族长之位,好好陪你过几年舒心日子,可人算不如天算,我的身子骨一下子就老了,尤其是最近这场病……前几天,我去犀城找过‘铁嘴神算’刘舜尧,他给我算了一卦,说我的八字和你肚子里的孩子相克,孩子出生的三朝之日,就是我升天之时。”
“不可能吧……您可别吓我……”九姨太闻言,顿时花容失色。
蓝芝茹摇了摇头,说:“我说的是真话。刘先生和蓝家是世交,他的卦极灵的。”
女人“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眼泪刷刷直流,说:“老爷,您把我和孩子都做了吧!没有您,我和孩子怎么活下去?”
“你这说的是什么话?虎毒还不食子呢,我怎么会杀死自己的儿子?这一切都是命!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谁也犟不过去的。在蓝豹岭,我当了四十年的族长,虽没有使村里如何兴旺,也没有让蓝氏家族衰败,算是对得起列祖列宗了。你放心,我已立下遗嘱,只要你生的是儿子,就可以得到蓝家一半的家产;如果你生的是女儿,那我就任凭你改嫁……”
九姨太一把抱住蓝芝茹的腿,说:“我死也不离开蓝豹岭!”
蓝芝茹扶起眼泪婆娑的九姨太,激动地说:“那就好,那就好!”然后,他吩咐下人王妈去给两只小八哥做个鸟笼。
王妈领命而去。
蓝芝茹刚安顿好九姨太,来到大厅,蓝孝德就进来了。
“父亲,书院里的先生已经请好了,什么时候开课,请父亲明示。”蓝孝德说。
蓝芝茹挥了挥手,说:“你看着办吧。”
蓝孝德说:“孩儿翻看了一下黄历,后天就是黄道吉日,那就后天吧!”
蓝芝茹点了点头,说:“好,就后天。”
蓝孝德施了礼,转身走了出去。
望着蓝孝德的背影,蓝芝茹感慨万端,喃喃自语道:“是该我退位的时候了!”
自那次出事后,蓝芝茹就有意把蓝孝德推到主事的位子上。他知道,这小子是有能力的。就拿兴办学堂来说,自己想了大半辈子,却苦于没有银子,最终只好作罢。蓝孝德却采用捐赠和集资相结合的办法,在短短半年时间内建起了一座犀城一流学府——临江书院。有了这个书院,云阳山区的莘莘学子就再也不用翻山越岭,到百十里外的州城求学了。还有一件事就是减租减息。近年来,湘东地区水旱灾害连绵,加之蝗虫和瘟疫,许多地方十室九空,大片良田变成了荒原。如果再按照旧例收取租赋,得到的只能是一串长长的空头数字和一片难听的怨骂声。减租减息则有利于农民休养生息。按蓝孝德的提议,对于一些荒芜的水田和缺水少肥的坡地,蓝家主动出让给佃户耕种,三年内不收租谷,三年后也只是象征性地收一点点。表面上,这样做好像吃了亏,实际上是占了大便宜。因为这样,就最大限度地调动了佃农的积极性,养肥了农田,比急功近利多收几斗租子划算。一想到这些,蓝芝茹心里就平和了许多。
日子过得飞快,转眼到了春夏之交。蓝芝茹选在立夏那天,请来各方嘉宾,在蓝氏宗祠里,将一根象征家族权力的龙头拐杖交到了蓝孝德手里。
嗣后,蓝芝茹便开始为小儿子的出生和自己的后事奔波。他先替九姨太窖藏了一笔财宝,然后再到那些为他暗置田庄店辅的密友处转了转,对他们叮咛又叮咛,嘱咐又嘱咐。做完这一切,蓝芝茹便静下心来,默默地守候在九姨太身边,等待着儿子的降生。
中秋节晃眼即到。这天,蓝家上上下下都很紧张,因为九姨太的预产期到了。蓝芝茹寸步不离地守在九姨太床边,不让她动一动,生怕她有什么闪失。
“儿子,儿子,儿子……”蓝芝茹既兴奋又害怕,有时竟无法控制地喊了起来。
是啊,盼了一辈子的儿子马上就要和自己见面了,他能不高兴吗?看来,命运对他是公平的,他终于有了儿子,这辈子也就无怨无悔了。
整个白天,九姨太的肚子都没啥动静。吃了晚饭,到了很晚,她还是没有生产的迹象。蓝芝茹越来越焦急,但又不敢把情绪表露出来。好不容易熬了一夜,天亮时分,蓝芝茹刚迷迷糊糊地睡着,九姨太的产门却开了。一阵剧烈的腹痛后,她便破了羊水,整个裤子全湿了。但她实在不忍心把蓝芝茹叫醒,便咬咬牙挺了好一阵子。后来实在不行,她便在床上滚动起来。
蓝芝茹被惊醒,兴奋得大叫起来:“李妈,李妈,快进来,太太要生了!”
李妈是这一带有名的接生婆,已经在蓝家客厅里守候了一天一夜。听见叫声,她连忙往房里颠。可是,还没到产房,她就听见了婴儿的啼哭声。她紧走几步,从蓝芝茹手里接过浑身都是血的孩子,一边擦拭,一边高兴地说:“蓝老爷,恭喜您啊!是个大胖小子啊!您可真是好福气啊!”
蓝芝茹盯着婴儿裆里的小鸡鸡,狠狠地看了一眼,然后一言不发,颤巍巍地走了出去。
天大亮时,蓝家的佣人们开始点炮仗。一时间,炮仗炸得山响,整个云阳山区都轰动了。七十三岁的蓝豹岭老族长生了个大胖小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