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完母亲丧事后的黄昏,我们回到她的卧室,凄楚地清理遗物。我们衔悲默默,分头清理,没有花多少时间就做完了工作。
唉,人的一生中所能拥有的身外之物看似不少,其实真是有限。五个素色纸盒,在一个用旧了的衣橱底层找到。母亲有五个子女,除了弟弟在东京出世外,我们四姊妹都先后在上海诞生。意外的发现,着实令我们讶异且感动。十几年间,我们的家庭经历过多少次迁徙,实在想不通,这许多年来的舟车转徙,母亲竟然保存着五条脐带!
我们各自辨认盒上褪色的钢笔字迹,小心翼翼分留下来。无须任何言语佐注,那五个纸盒本身就是“母爱”二字的最原始的诠释。
我在那个小抽屉内发现母亲留下的落发。那上面残留着属于母亲的独特香味。我摩挲着,轻嗅着,想到母亲的躯体已遵嘱火化,而那团白发乃是她躯体仅留的部分,我便有心碎的怀念与哀痛,眼泪遂纷纷落下。即将于次日返归异国居地的大妹看见,悲苦地央求分给她一些发丝。我便将那一团白发分成五份,让弟妹们带回去珍藏。心想:这样子,母亲就可以跟着她所疼爱的五个子女分散各地而无处不在了。
属于我的一绺白发与装着脐带的小盒,三年多来一直深藏在我自己的卧室内梳妆台的抽屉里。
初时,我有点害怕,不敢正视它,也不敢去碰触它,但想到那是将自己和母亲牢牢联系的东西,便有一种温暖亲热的感觉荡漾心上。我轻轻将它拿起,放在右手食指上端详。
多么奇妙啊,这一段萎缩成寸许长的细带,竟是生命的隧道,虽然经历了这么多年,甚至另一端已经烬灭了,它仍然完整地诉说着薪火传递的故事。其实,脐带的剪断,甚至干落,并没有使我与母亲完全分离,因为随着年岁增加,我越长越像母亲。造化的美妙运作之一,是把父母的形貌气质移植在子女身上,使得生命的泉水永流不竭。
我们的躯体原来是合二为一的。母亲虽已离去,她的生命却仍然借着我的躯体延续下去,因此我若是珍惜自己,便是珍惜母亲;我若能发扬光大生命的力量,便是发扬光大母亲生命的力量。
母亲那略泛金黄色的白发,不盈一握在我掌心。我用指尖细细梳通,一如母亲晚年病中我为她沐浴时那样温柔,然后,重新用另一张素色的纸包妥。
我彻底清理过梳妆台的抽屉,仍然将白发与脐带放回原处。现在,我的心似有一种通过苦痛经历的澄明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