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斗茶
京城里什么新鲜玩意都有,这日新开了一家“仙寓茶居”的茶楼,店主是外地来京的一对小夫妇。说它新鲜,是因为这位店主每日开张后,必会沏上一壶不知名的香茶,这茶汤色黄而明亮,叶底嫩绿完整,滋味罕有的香醇持久。一壶茶只倒六小杯,多一滴也没有。而要想喝上稀罕的香茶,除了赶早排队外,必须用一奇物来交换这香茶。这香茶只换不卖,颇有茶候有缘人的味道。
时间长了,这每日一壶绝世香茶的声名越播越远。
这天一大早,长长的等茶队伍里还有一个外邦人的面孔,竟是连外邦友人也慕名而来了。店主瞿少栋亲自将香茶茶汤沏入小杯之中,排在第一的长衫老者将交换用的字画放于桌上,正待举杯品茗,不想斜里冲出一位满身补丁的白发老头,毫不客气地抢过杯子就倒入自己的嘴中。
众人哗然,有店伙计想上来拉走白发老头,却被瞿少栋拦住。
白发老头自顾自地坐在桌旁,举起第二杯香茶:“如此香茶不是必须用奇物来换吗?小老儿我的东西定是比你们的都奇。这茶自然得由我来喝。”
茶楼里本就气氛高雅,即使心里着恼也没有人呵斥,大伙儿听说白发老头有奇物,都按捺着情绪就近坐下。
白发老头已喝完第二杯:“你们都喜欢这茶,可除了瞿东家,谁曾知这茶由来。”
这确实让老头说中了,不管爱茶的客人如何探问,瞿少栋总是不肯道明由来。大伙的好奇之心确实被白发老头调了老高,白发老头品起了第三杯香茶,道:“这茶汤色绿中透黄,香郁持久,其实是产自徽州。嫩芽炒制得有鲜叶、摊放、杀青、毛烘、摊凉、足烘、拣剔、补火,八大步骤,缺一不可,有一不精则香茶失色。”
瞿少栋的脸色惊讶又有几分赞许,大伙看了便知这位老人所说不虚。
白发老头放下杯子,回味了一下口中甘味:“古有蒲松龄用茶水换故事,我今天就用故事换香茶吧。这故事说的还是这香茶。
“话说以前还没有这香茶时,徽州有一位爱茶至痴的茶农,立志要做出举世奇茶。他废寝忘食,钻研古书茶经,掌握各种茶叶的品性与炒制方法。他每做出一种新茶就到处与人斗茶,一定要把其他的茶比下去才心满意足。也算他术业有专攻,几年下来都没有人能赢得了他。所向披靡的茶农自称茶王,为孩子取名香芽,还将自己制茶的茅舍取名仙寓,意为仙人制茶之所。
“一日来了一位须发皆白的老翁想要与茶王斗茶。老翁提出斗茶的方法闻所未闻,双方蒙眼制茶沏茶,在不能看的情况下互相品尝对方的茶,再说出那茶是什么茶,什么叶,什么工序制成,用的什么水,装的什么壶,盛的什么杯。
“茶王欣然应允,却每斗必败,而且败的一塌糊涂。因为茶王每次都费尽心思,翻尽花样制茶沏茶,白须老翁都十猜十中。而白须老翁每次都是完全一样的茶味茶具制茶方法,茶王却怎么也猜不出来。输至最后一局,老翁让茶王除去眼罩来猜,茶王也猜不出所以然。茶王愤然之下要戳瞎自己的双眼,自残于人前,却被老翁阻下。老翁拉住茶王的手,另一手端来一杯自己的茶汤,茶王看着这杯茶汤的香雾悬于杯口之上,弥久不散,一时看得痴了。这茶汤香雾兀自变化缭绕,茶王呆呆凝视许久,竟发现香雾形如自己居住的茶乡,再往里细看,雾里有茶山有居所,有乡亲有家人。那最亲的家人正是自己的妻女。这时,茶王灵台一震,想起自己多年来钻研于茶中,已全然不顾家中的妻女了,妻女也不知现下如何。茶王一时痛心大呼,茶汤的香雾被他吹散,那白发老翁也于一瞬间不见了踪影。此后,茶王虽然仍沿用仙寓茶舍之名,却再也不做斗茶之事,他安心做回普通茶农,只一心希望家人安好,能于劳作之后一同品茗,那才是人生真正的乐事。”
白发老头喝完最后一杯茶:“为茶可魔障,也可为茶所醒悟。小小茶里可斗出人世情理。”说完,他放下杯子转身离去。只剩下听者,还在为故事中的茶王唏嘘不已。
二斗茶
第二日,仙寓茶楼如往常般开张沏独壶香茶。这次排在最前的是昨日的外邦人士,这人栗色卷发,高鼻深目,翘首盼着香茶,大有志在必得之势。
没料到,香茶刚沏好,又被昨天那个补丁白发的老头抢了去。外邦人士脸色铁青,正待发作,瞿少栋赶忙招呼他坐下,并奉上一壶别种香茗。
瞿少栋抱拳朝向四周:“昨日这位老丈为大伙解了香茶之谜,那壶为他所得,大伙定是觉得物有所值。老丈年事颇高,行事不与常理,请大伙勿要与之计较。”
白发老头抬眼看看瞿少栋,点点头道:“瞿东家照顾我这个老人家,我这里多谢了。可这茶,真不比昨日了。”
大伙听了都不明其意,觉得奇怪得紧。
又听得白发老头继续说道:“罢了。这茶的滋味我也不与你计较了,虽然这茶不如昨日,但我今天用来换茶的故事可是比昨日还要奇的。”
在场的人中不少是昨日听过老头讲故事的,大伙不由地整了整坐姿,等候着今日的茶里故事。
老头也不看大伙,只低头细细品茶,说道:“这茶的滋味……那就以茶的滋味说个故事吧。茶如人生,有人的地方就有争斗,茶也免不了被用作相争的道具。茶中也易出痴者,为茶痴,为茶所引出的世事而痴。徽州曾有过一场绝古创今的三斗茶赛。二位茶商世子,本为自小一起长大的好友,其他事情都可谦让相商,惟独在与茶有关的事上非要争出个胜负。这种情绪越来越难以抑制,最后二人相约一赛。三赛二胜,以决出最善茶之人。所谓比赛,实则是每人设计自己的一套沏茶方法,只要有一个环节比对方出奇制胜便可算赢。
“二人为第一场比赛准备了三年。比赛中,一人的茶汤清幽至极,因为他用了冰山雪水做汤引,所以取胜。为了得到这冰山雪水,得胜的这人几乎散尽了家财,先用三十七只信鸽接力传信,让雪山之下的人准备茶汤,让所经之地准备骏马,又制作了一辆四周均三尺厚的寒冰马车,用一百零六匹骏马昼夜不停地接力奔驰,将冰山雪水准时送达赛场,这才致胜。
“输的一人虽输得心服口服,但也为了赢第二场食不知味,夜不能寐。他也仿照第一人,将家财全部用于取得奇计之上。他跑遍中原与蕃邦,在第二个三年后,找到了周穆王用过的夜光杯,这杯不仅使茶汤流离美涣,还可使茶香持久三日不散。于是,另一人赢了第二场。
“两个憔悴得变形的好友,相约三年后再决胜负。在第三个三年里,二人隐匿形迹,外人都担心他们已死于异乡。好在第三场比赛时,二人都如约到场,照例在围了三面幔帐的茶桌后沏茶。只是等这幔帐撤去,来看热闹的大伙都讶异非常。只见比赛的二人都只用最普通的陶壶陶杯,茶则一律用之前那位同乡茶王比赛所得的香茶。二位好友脸色恢复红润,会心地相视一笑,挽手同归,从此再也不提输赢之事。有知情的旁观者都说,最后一场的茶香是前所未闻的,一辈子也不会忘记。
“斗茶斗滋味,其实茶性各异,滋味也因人而异,好坏都没有标准答案,只可用心去品,才能以茶养心,才不会迷失生活的重心。”说完,白发老头眼角有些湿润,大伙听得若有所思。等大伙回过神来,老头已经离去了。
三斗茶
仙寓茶居的香茶加上白发老者的斗茶故事,传遍了京城,隔天早上来茶楼排队的人空前之多。只是,不管是真的想来喝茶的,还是想来听故事的,都失望而归了。因为这日,仙寓茶楼根本没有开门迎客。只有一个脸熟的小跑堂不停地向大家做揖道:“咱们东家进宫了,奉旨斗茶,暂不开张。”
有人找到在宫里当差的关系打听详细,才知道全国有名的茶人都被带入了宫中。只因迷罗国新近归顺了我国,还进贡许多珍品。其中就有一项茶叶,被迷罗国的使臣吹嘘得如何了得,这让当今皇上十分不快,不愿让新归顺的小国看扁了去。就命从全国挑选精良茶叶,在这些茶人中先斗出最精贵之茶,再让那迷罗国的使臣带回给他们的国君,一为回礼,二也为国体争个面子。如此,在京城享誉胜名的瞿少栋自然在列。
皇宫森严,一连几天一点新消息也没传出来。这可等苦了瞿少栋的妻子,瞿妻正怀着足月生孕,这天晚上就要临盆。因为茶楼没有开张,伙计又都已遣回各自家中,此时瞿妻身边只有两个小丫环。一个丫环出门去叫稳婆,另一个丫环赶紧去厨房烧热水。瞿妻已痛得晕了过去,忽然,房门大开,进来一人,抱起瞿妻就走。
这人正是前些天来茶楼以故事换茶的白发老头。老头把瞿妻抱到停在门口的板车上,盖好被褥,急急地推出城去。
白发老头跑得气喘吁吁,也不敢放慢脚步。很快就推着板车来到郊外的小木屋外,木屋内早有稳婆等候着。白发老头把瞿妻交于稳婆照料,自己来到邻屋,这屋里也有一张床,床上却是包扎着双腿、身受重伤的瞿少栋。
瞿少栋其实在宫中斗茶连连轻松取胜,因为念着家中有临盆的妻子特意告假回来一看,没想到途中遇到了贼人的袭击。在天子脚下竟有人不图财只谋命,实在蹊跷得紧。
也多亏白发老头时时关注着瞿家的一切,叫来人救下了瞿少栋,并把他安置在城郊的这间偏僻屋子内,还将他妻子一并带了来。
瞿少栋此时已经可以坐起身与白发老头说话了,他除了多谢老头对他与妻子的关照外,也与他聊起了这次的遇袭。二人都觉得一定与斗茶有关联。
瞿少栋说:“只想着茶是修身养性的好东西,没想到一遇到私欲熏心之人事,就污浊凶险成这样子。对付我的,可能是被我比输的其他茶人,也可能是不想被我国比下去的迷罗使臣。好在老先生救下我,只等内子生产了,我们就隐世去。”
正说着,忽然听到一声婴儿啼哭,稳婆报喜道:母子平安。
瞿少栋激动地直想下地,被白发老头拦住:“你伤重不宜走动,母子平安啊,等会我推你去隔壁看望。来,先喝一杯这报喜茶。”
瞿少栋接过老头递来的茶杯,只见老人握杯的手也在颤抖,问道:“敢问老丈究竟与我家有何渊源?”他喝了一口茶,竟然发现这茶就是仙寓茶楼每日所沏的独壶香茶,而且这滋味有过之而无不及,瞿少栋不敢置信道:“莫非,你是内子的……”
白发老者已是老泪纵横:“我正是香芽的父亲,徽州茶王李斗茶。”李斗茶的“斗”却不是争斗的斗,而是“海水不可斗量”的斗,取斗茶明事立世之意。这时,瞿少栋也全都想到了,李斗茶先前那两个故事是假里藏真啊,茶王李斗茶因早年太痴迷于斗茶,置妻女不顾,妻子愤而携女出走。等李斗茶从斗茶里悟到人生世理,才悔得四处寻找所失去的珍贵东西。他听闻京城有仙寓茶楼的每日独壶香茶,赶来一尝,果真是当初自己所创之茶,这茶自己曾传与妻女,想必一定是妻女仍顾念着旧情,用仙寓之名沏他当日独创之茶。
于是李斗茶在第一日抢茶喝时,将自己的旧事编成故事,也将自己的悔悟之意传达其中,第二日再来时,果真喝到不一样滋味的香茶,那肯定是听到故事后的香芽被触动了心绪所沏出的不一样滋味的茶汤,茶性连人心啊。李斗茶也喝出了茶中的矛盾之意。
瞿少栋急急地拱身行礼:“岳丈在上,受小婿一拜。岳丈果真不愧茶王之名,竟能品出那每日的独壶香茶为内子所沏。实不相瞒,自从岳母过世,内子又怀有身孕后,她便与我商量着要开一家茶楼,名字一定要取仙寓,她还每日亲自独沏一壶特殊的香茶,并嘱咐我不卖只换。其中内情我虽疑惑,却不敢多问。这也是其他茶客问我茶中明细我无法详说的原因。现在想来,才明白,这是内子在牵挂着父亲,却又无法忘怀过去,矛盾之下做的特殊之事。不过,我能感受到,她的牵挂必是多过责怪的。”
李斗茶也不住点头:“我当然能品尝出来啊。”
“那就请岳丈快去瞧瞧外孙儿吧。”
“不!斗茶一事还尚未完成。”李斗茶端起茶来深深地饮下,“贤婿刚才说的隐世,我也深以为然,不过,远离事非是对的,但不可弃茶不顾,更何况还关系着国体。”他将空杯放在桌上,转身就出了屋子。瞿少栋听到马车远去的声音,不由焦急地欠起身子。
十日后,皇上下旨,仙寓茶居的香茶拔得头筹,还为国争了光。特卿赐茶名“雾里青”,并将雾里青定为贡茶。还赏赐仙寓茶居黄金百两,锦缎百匹。
只是,听闻消息想去道贺的茶友却吃了闭门羹,仙寓茶居已然易主,再也找不到瞿少栋一家。不过让茶友们高兴的是,他们终于知道那让他们梦里几回的独壶香茶名叫“雾里青”,还知道可以去哪儿一饱茶瘾了。
与此同时,郊外木屋前的一辆大马车正急急上路远行,车上坐着瞿少栋与妻儿,还有一位白发老者,没人知道一家四口要去向何方,也没有人再见过他们。只有他们的茶香与故事一直留传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