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80年代末,我们地质队一个小组来到会理县六华乡一个叫吴家沟的小山村,住在一个叫陈兴华的老乡家里。这小山村坐落在螺髻山脉南端的鲁南山中,山上林木郁郁葱葱,惟有一条小路与外界相通。陈兴华是一个脸上有几道疤痕的瘦弱汉子,病恹恹的,还不时伴有咳嗽。开始我们以为他惠有肺结核,都尽量避免同他说话,还怪工班长怎么联系住到一个传染病人的家里。后来混熟了,陈兴华才给我们讲了是老熊把他搞成这个样子的。
有天晚上,在堂屋的火塘边,在他不断的咳嗽声中,陈兴华给我们讲了在山上碰到黑熊的那个血色的夜晚。
那是1978年,他才30岁,正是身强力壮的时候。家里人口多开销大,为了多挣点钱,夫妻俩偷偷地在离家十来里的二平山上选了一块地势比较平、土质比较好的缓坡开了几亩地。那年政策有点松动,村里人都在偷偷地开荒,为了不让上边的人发现,一般都把荒地开在比较偏远的地方。
当年雨水好,由于靠近森林,土里腐殖质比较多,种的玉米不用上肥也长得好。到了秋天,每棵玉米都结的是双包,每包有1尺多长,长势实在喜人,陈兴华和妻子心里乐开了花。没想到,在玉米快成熟的时候,山上的野猪和老熊就来偷吃了。那时林子很大,野猪成群结队,老熊也不少。野猪一来,把玉米拱得东倒西歪,直到吃饱后才离开。但最可恨的还是老熊,它吃饱后总寻思要带点走,就开始掰玉米。它掰下一包后,放在腋下夹住又去掰另一包,却不知一抬胳膊,腋下这包就掉了。它就这样掰一包夹一包,不停地折腾,直到累了为止。一大块玉米地,往往就这样被它糟踏完了。
每次陈兴华和妻子见到被野兽糟踏一地的半生不熟的玉米,痛得心尖都在发抖。没办法,他像村里其他人一样,在地边稍高的地方搭了一个人字形的小窝棚,守护自己的劳动果实。由于离村远野兽多,白天也不能离人。妻子不忙时,给他送点饭来;若生产队和家里忙,妻子不能来,他就在山上烧点土豆煮点玉米,自己解决生活问题。
在山上守夜是很辛苦的事,晚上不能睡觉。陈兴华带了一支火药枪和一支酒杯粗的螺纹钢筋做的梭镖,还带了些鞭炮。每过一两小时,要朝天放上一枪或放一个鞭炮,一来为自己壮胆,二来吓唬那些偷吃庄稼的野家伙。
一天晚上,他把枪放在窝棚里,拿着梭镖去找了点柴草,在窝棚外边空地上燃起一堆火,烧了十几个土豆,用三个石头支好锅,到地里找了十几包比较嫩的玉米煮上。因为这两天队里忙,家里人不能来,这些东西是他明后天的饭食。在土豆和玉米快熟的时候,一阵困意袭来,陈兴华手拿梭镖靠在窝棚柱子上就睡着了。
那天月亮特别好,秋后的月亮又大又圆,天气略有些凉意。大概后半夜两三点钟光景,陈兴华突然感到脚上钻心地痛,睁眼一看,哎哟不得了,火堆的火早熄了,一只大黑熊正在面前用爪子拨拉他的脚!这黑熊约有三四百斤重,在水银般的月光下连熊嘴上的胡子都看得一清二楚。
见着眼前的庞然大物,陈兴华的心跳足足停了几秒钟。黑熊见他醒了,肩背上和脑门上的黑毛一下耸起,龇着雪白的钢牙,犹如打雷一样咆哮起来。陈兴华本能地拿起梭镖,向熊胸口上那一团白毛刺去。他听人说,那是熊心脏所在,刺中后熊马上会死掉。哪想熊更快,不等梭镖刺拢,它左爪子一把夺过去,跟着右爪子一下打在陈兴华脸上。所幸黑熊主要精力在夺梭镖,这一爪子只是从陈兴华脸上划过,如打正了,碗口粗的树也会打断。但就这一划,陈兴华的脸上马上皮开肉绽鲜血进流。他觉得脑壳像要开裂一样,脖子也快断了,身子不由自主地倒了下去。黑熊一见,跟着一屁股坐在他身上。陈兴华听到左侧肋骨的断裂声,估计有一根断骨刺进了肺里,嘴里涌出了带泡的鲜血。狂怒的黑熊将足有酒杯粗的梭镖像揉面条一样扭来拧去,陈兴华在剧痛中一下失去了知觉。
等他再次醒来,陈兴华觉得周身剧痛,脸上火辣辣的。原来,饥饿的黑熊在舔他脸上和嘴里流出来的鲜血!熊和人的力量对比太悬殊了,这是一场一边倒的战争。陈兴华本想放弃抵抗,就这样被熊舔光鲜血,然后被啃成一堆白骨。但想到小儿子明明才两岁,两个女儿才刚上小学,上面还有双亲要他供养,“我不能死!”想到这儿,陈兴华也不知从哪儿来的力气,一下坐了起来。熊被他的突然动作吓退了几步,在离他几米远的地方看着这个血人,大约它也想喘口气。陈兴华看到,这熊一只后腿有点跛,可能是被人用枪打的或被夹子夹的,难怪它会这么狂怒地攻击人。换成一般的熊,装一装死可能也就混过去了,但这头熊绝对不行,它对人有刻骨仇恨,会把人撕成碎片才罢休。陈兴华想,不能同它硬拼,像刚才用梭镖刺它是徒劳的,只会激起它愤怒的攻击。他想去拿枪,但抢里只装了点黑火药,只能用来吓吓动物,打在熊身上也只能给它抓抓痒。问题是现在任何一点微小的动作都可能激怒它,因此,陈兴华放弃了拿枪的打算。
陈兴华见熊嘴里发出低声的咆哮,双眼贪婪地盯着他出血的脸。他想,这熊腿有些不方便,找食有点困难,可能是饿急了。因为熊主要是素食动物,不是太饿,它一般不会像狼一样舔鲜血的。陈兴华想:必须在熊第二次攻击之前想出办法来,不然必死无疑。
陈兴华慢慢地伸出手去,把火堆边上烧熟的土豆刨了一个出来。熊双眼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谢天谢地,总算没进攻。陈兴华把土豆掰成两半,带热气的土豆散发出诱人的香味。他把土豆轻轻地丢在黑熊鼻子下边。黑熊经不住土豆香味的诱惑,用鼻子闻了闻,一口吞了进去,然后又眼望着陈兴华。但这时它眼里的凶光已退去,像讨吃的狗一样,充满渴求的目光。陈兴华见有了转机,伸手又掏出一个土豆,掰了一半丢过去,熊一口又吞了。这样一掰一丢,他丢的速度还赶不上熊吞咽的速度。后来,熊干脆张开大嘴等着,让陈兴华直接把土豆丢到它嘴里。十几个土豆很快丢光了,陈兴华又从锅里捞出温热的嫩玉米棒子,朝熊口中丢去。他听到熊口中“吧唧、吧唧”响了几下,把玉米芯和玉米粒全吞了下去。熊的肚子犹如一个无底洞,很快把陈兴华两天的饭食全吞完了,才吃了个半饱。
这时,它看陈兴华的目光不再那么凶狠了,陈兴华的行动也相对有了点自由。但它决不许陈兴华远离它。每次陈兴华想爬远些,它都发出低沉的咆哮。相持了一会儿,熊坐在地上挠起痒痒来,一只前掌挠完后,又换一只,越挠越痒。月光下,陈兴华看到很多虱子在熊挠过的黑毛上爬进爬出。他想:给猪牛挠痒痒猪牛都很舒服。于是,他低着头爬过去,像所有被打败的动物那样讨好地接近熊,熊没躲闪也没发怒,接受了陈兴华给它挠痒痒。
陈兴华对肺里不断冒出来的鲜血只有强咽回去,以免引发熊的嗜杀性。他专拣熊爪子够不着的背部和屁股给熊挠痒痒找虱子。熊的毛真脏,沾满草屑和泥块,有的地方结成一饼一饼的,活像一个烂毡窝。他发现一些小指甲盖般大的草虱把头钻到了熊皮里,吃得肚子圆滚滚的呈暗红色,引得周围的熊皮都红肿了。他使劲把草虱抠了出来丢到灰烬里,随着爆裂声溅出了一些火花。熊吓了一跳,赶快后退几步,坐到了窝棚边,继续让陈兴华给它挠痒痒找虱子。熊显然被身上这些小昆虫折磨够了,陈兴华把虱子给它抠出来后,熊感到很舒服,背靠窝棚柱子,微闭双眼,四肢叉开,犹如一个小孩在享受母亲的爱抚。
陈兴华一边给熊找虱子,一边飞快地动着脑子。如今土豆和玉米吃完了,虱子找完后,熊觉得饿了,很可能再次向自己进攻。他放慢了找虱子的速度,腾出一只手慢慢地向窝棚里摸去,摸到了靠在窝棚上的火抢的抢把。他记起天黑时他只给抢里装了火药,没装引爆的火炮。他想,虽然火抢里装的是黑火药,远距离打熊没什么效果,但如装点铁砂近距离打,火枪的冲击力还是很大的。反正打也是死,不打也是死,不如赌它一下。但火药、铁砂和火炮都装在一个包里,挂在窝棚的横梁上,而他和熊都是坐着的,无论如何也够不到。陈兴华定了定神,慢慢地站了起来,一只手假装翻找熊后颈上的虱子,一只手轻轻地把挎包摘到手。陈兴华激动万分,紧紧地攥着这个救命的挎包,又慢慢坐下。
这时,熊被陈兴华挠得有点昏昏欲睡,反应有些迟钝。陈兴华一只手把抢拿过来放在地上,一只手从包里掏出十几颗绿豆大小的铁砂往枪筒里填。由于紧张和害怕,他的手抖得很厉害,只灌进几颗铁砂,其他全抖掉了。他本想再装点,但怕惊动了熊,只好算了。他轻轻地扳开啄火处,把火炮安上去。平常这只是小事一桩,此时因为紧张和害怕,他头上竟冒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觉得如同用了几个钟头的时间。安好火炮后,陈兴华手拿火枪,手指抠在扳机上,慢慢地站了起来,把枪筒塞到熊嘴里。黑熊正在舒服地打盹,忽然感到嘴里塞进一个硬邦邦、冷冰冰的东西,睁眼一看,见陈兴华正拿枪使劲向它嘴里塞。它愤怒极了,一下将枪管咬住。但没等它爪子动,陈兴华果断地抠动了扳机。火光一闪,“轰”地一声,火枪在黑熊嘴里炸响了。只听到熊从喉咙深处爆发出一声天崩地裂的吼声,陈兴华丢了抢,头也不回,连滚带爬地向家跑去。
第二天,村里人拿着枪,小心翼翼地到玉米地来找黑熊。只见黑熊嘴被火枪打得稀烂,污血流了一地,早已气绝身亡。火枪也被黑熊临死前像拧麻花一样拧了几转。
陈兴华被送到县医院住了一个多月,取出了刺到肺里的那根肋骨,被熊压断的三根肋骨也接上了。虽然捡回了一条命,但陈兴华的身体从此垮了,重活干不动,每逢天阴下雨就咳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