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峡之声广播电台,现在向台湾同胞广播××省××县××乡肖家庄的教师肖坤秀撰写的寻人启事——《亲人啊,您在哪里?》……”
当肖坤秀从收音机里听完自己蘸着泪水亲笔挥就的这篇寻人稿件以后,他的心潮又禁不住澎湃起伏,泪水再次模糊了双眼。
对罗坤生代替自己从军时,尽管那时肖坤秀还只有十五六岁,可同样也意识到这是决定自己的前途命运,乃至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一旦上了火线,子弹是不长眼睛的!母亲为他哭得双眼红肿,茶饭难咽。而就在这时,家中的这位长工却义无反顾,挺身而出,愿意顶替他的名字去从军。肖坤秀就像绝处逢生,真正打心眼里感激这位恩人。
就在这位长工离开他们的前一天晚上,母亲和他关上房门,在屋里叙了整整一夜,不时传出母亲嘤嘤的哭泣声,和那长工像牛一样的沉重喘息声,仿佛在举行一场生死诀别的仪式。第二天,母亲又让儿子跪在这位恩人的面前磕了三个头,双方才洒泪而别。
长工一走,母亲竟像掉了魂似的,成天在思念着他,嘴里不住地叨念着他,以至于经常失态。这种深沉的怀念一直延续到儿子成了婚,又添了儿女以后,仿佛才逐渐减弱下来。
母亲为什么会对自家的这位长工如此一往情深呢?难道仅仅是出于感恩戴德的关系?不,他们平日的关系就非同一般啊!要不,他会代替自己从军吗?随着自己年岁的增长,他总算悟出了两个字眼:暧昧。用乡里人的俗话说就叫“私通”。他自然为之感到羞愧,感到恼火了!然而,自古以来,天要下雨,娘要偷人,似乎晚辈人是干涉不得的!好在如今他走了,总算是不幸之中的大幸,做儿子的自然感到暗自庆幸!
五十年代初期,罗坤生从海外寄回了一封信。肖坤秀一则迫于当时的政治形势咄咄逼人;二则为了斩断母亲的情丝,所以毅然退还了这封信。后来,他又收到过几封类似的信件,总是瞒着母亲,批上“查无此人”的字样,照样退还给邮局。以后,便再也没来信了。
肖坤秀自以为这种做法很明智,岂料,竟给自己和母亲铸成了终身大错!直到今天,他才明白自己干了一桩傻事!当然,其中也有父亲的过错,因为就在离别的前夜,母亲曾经提出来要将真情告诉给儿子,可是他阻止了,说是等他退伍回来以后,条件成熟了再说。
今天,母亲怀着不能与亲人团聚的一腔怨恨,惆怅万分地离开了人间。然而,她那未了的夙愿,做儿子的决心要想方设法去实现!所以,在别人的启发下,肖坤秀首先向“海峡之声广播电台”投寄了这份“寻人启事”。除此以外,他还经常向海外归来的台胞、侨胞打听父亲的下落。那怕是一点蛛丝马迹,也从不放过。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一天,肖坤秀果然从一位刚踏上大陆的台胞口中探得了消息,父亲那年从军后还未上火线,便撤退到了台湾,驻守在台北。听说早些年间便退了伍,也未续弦,一直孤单单地过日子。既然亲人有了下落,肖坤秀自然欣喜欲狂,又亲笔写了一封洋洋万言,感情真挚,催人泪下的家信。千叮咛,万嘱托,恳求这位台胞回去后务必将这封信转到自己朝夕思念的亲人手中。
一个月后,这天,肖坤秀刚从学校回家,妻子便笑吟吟地举着一封信迎上前来,兴奋地嚷着:“坤秀,好消息来了!”
原来,这是父亲托人代笔写的一封家信。信中除了表达自己对阔别了近四十年的亲人的一片情思之外,也介绍了自己这些年来在台北的情况,最后又提出准备向当局申请,要求批准回大陆探亲。
这真是鸿雁传书报佳音,落叶归根飘彩云。肖坤秀读罢这封海外来信,大有“漫卷诗书喜欲狂”之举。好不容易按捺下这种激动心情,连夜在灯下挥毫复函。以后,他又每隔数天、半月频繁去信。
不久,父亲来函正式告知,近日内即将归乡团聚!
肖坤秀久久盼望的心愿终于实现了,不免又喜又愁。真是的,阔别了数十年的父亲即将见面了,自然兴奋异常!愁的是父亲归来以后,倘若听说妻子已经病逝,岂不是乐极生悲!垂暮之年的老人能够承受如此沉重的打击么?
然而,不管喜也好,愁也好,反正车到山前必有路,一切任其自然吧!肖坤秀率领全家人按照对方预先告的行期,提前赶到车站迎接天涯归来的亲人!
按照肖坤秀的推算,父亲已经七十五六岁了。从军时正值年富力强之际,转眼间又成了白头翁,岁月不饶人啊!然而,不管怎样,在肖坤秀的记忆中,父亲永远是一个生机勃勃,粗犷彪悍的强者,即使进入了风烛残年,同样不会失去他那蓬勃的朝气。
然而,出乎意料之外,见面之后,肖坤秀不由既吃惊又惶恐。从海外归来的父亲竟是这么一位又矮又小,又干又瘦的糟老头子!在他的记忆中,当年的那位长工分明生得牛高马大,粗胳膊粗腿、阔嘴巴、铃铛眼、高鼻梁。而眼前的这位海外归来的人不仅身材瘦小,细胳膊细腿,就连嘴巴、眼睛、鼻梁都显得异乎寻常的小。尽管分离了近四十个年头的日日夜夜,但不管年岁怎么增长,岁月的流逝决不会抹去一个人的身形轮廓!
不!这决不是记忆中的父亲的形象,不管他变得多么衰老了,肖坤秀凭着自己极强的记忆力和敏捷的判断力,此人决非自己的父亲,决非当年自家的那位“长工”!
“你……就是……肖坤秀……”对方瞧出了他的困惑之处,迟疑片刻,主动接上了头。
肖坤秀点了点头,伸过手去:“你老贵姓?”
“免贵姓,小姓王。”对方彬彬有礼。
啊,果然接错了人,不,也许事出有因,肖坤秀紧接着又问:“王先生,我父亲呢?”
“回来了!回来了!”王先生沉重地点着头,转身打开他的旅行包,从里面托出一个精致的骨灰盒。随即老泪纵横,失声号哭起来。
啊,宛如晴空一声霹雳,肖坤秀全家人都给惊呆了……
原来王先生是专程护送罗坤生的骨灰回乡的,他是死者的生前好友。他便怀着沉痛的心情,以一种悲怆的语调讲开了——
原来,罗坤生随着部队驻扎在台北后,一直服役了十多年。在这十多年中,他无时无刻不思念大陆上的亲人,思念那一直未能公开夫妻关系的妻子。自古道,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然而,罗坤生盼了一月又一月,盼了一年又一年,双眼望穿了秋水,就是盼不到和亲人团聚的那一天。刚开始的头几年,他曾经托人写过好几封信,几经周折,从海外寄回了大陆。可是一直毫无回音,就像泥牛入海无消息。是亲人遭遇了不测,还是随着当时战局的动乱,早已背井离乡,另觅安身之所了?罗坤生简直心乱如麻,思念亲人几乎发了疯。可是,这难以逾越的海峡就像一把无情的利剑,斩断了他的绵绵情丝,使他由悲观转为绝望。多少个清风明月的夜晚,他徘徊在海岛边,遥望大陆的方向,怒目苍天,含恨发问:“难道我真个只能客死异乡了吗?难道我生不能与亲人见面,只有死后魂归故里去与亲人团聚么?”
五十岁以后,这位老兵好不容易退伍了。拿着那笔可怜的退伍金,他开始学做生意跑买卖。也就在这时,他结识了这位王先生。因为同是大陆过来的落难人,因而感情一拍即合,互诉衷肠,十分投缘,歃血为盟,结拜为生死之交。又因为两个都是单身汉,所以便干脆住在一块了。没有其他负担,他们赚了钱便大吃大喝;亏了本,勒紧肚皮。过的是“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无酒明日忧”得过且过的日子。
由于烟酒过度,罗坤生原先那硬朗朗的身体很快变得衰弱了,弯腰驼背,双鬓染霜,头发也快掉尽了,瘦长的身子简直像只风干鸭。
前年春上,他卧床大病了一场,虽然从死神的魔爪中挣扎了出来,但元气大伤。晓得自己已经风烛残年,随时有见阎王爷的可能。于是,他向王先生吐露了一直埋在自己心中的夙愿。
他死活要王先生答应他这件事:他在阳世不能与亲人团聚,死后亦当魂归故里。“日后若有机会,还望老弟将我的骨灰携回大陆,交与亲人。这样我便在九泉之下也会含笑瞑目的!”
王先生被这肺腑之情深深打动,也不由失声痛哭起来,跪下答应道:“日后若有机会,小弟就是沿途乞讨,也要遵照大哥嘱咐,决不负重托!但请大哥保重身体要紧。自古道,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又道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说不定也有时来运转之日,老天爷可怜,保佑您重返大陆团聚,合家欢!”
王先生这席感情真挚的宽心话,虽说暂时安慰了病中的罗坤生,但并未减轻他的相思之苦。那病时好时坏,以至于日薄西山,气息奄奄了。
恰恰就在这当儿,又有喜讯传来,台湾当局恩准凡大陆有亲人的平民百姓可分批赴大陆探亲。这消息对于病魔缠身的罗坤生来说,无异于打了一针“吗啡”,顿时显得异常兴奋起来。又偏偏与此同时,他又从收音机里收听到大陆“海峡之声广播电台”的那则《亲人啊,您在哪里?》的寻人启事,而且发这启事的人竟是自己的儿子肖坤秀!罗坤生为这激动人心的消息兴奋得几乎窒息过去。他取出了自己的全部积蓄,一边向当局申报出境手续,一边准备打点行装。
然而,偏偏就在这时,年迈老朽的罗坤生又病倒在床了,而且这一次的病情比任何一次都严重。
很快他的病情日趋恶化,嗓子疼得很,说不成话。
王先生守在病榻边,当然晓得这位老友垂危之际还想叮嘱的心里话,失声号啕:“大哥,您不用说,我都明白了。王某人就是肝脑涂地,也要实现大哥的遗愿!”
罗坤生挣扎着从身边掏出保存了近四十年的那条绣有一只凤的手帕,上面还有一个“秀”字,塞进了这位挚友的手中,作为他日后返回大陆相认亲人的信物。王先生含泪收藏在身边。
翌日凌晨,这位可怜的老人毫无声息地离开了这个世界。死了以后,他的双眼还一直大睁着,似乎不甘心这样匆匆离去!
王先生料理了罗坤生的丧事以后,刚好又收到了大陆上的几封来信;于是,他便携带了老友的骨灰,踏上了回大陆的归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