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奴

 
哑奴
2017-04-10 11:58:28 /故事大全

百姓传奇是民间文学中的重要门类之一,故事大全小编为大家带来一篇哑奴,快来看看吧

我第一次被请到镇上一个极有钱的沙哈拉威(指住在撒哈拉沙漠的人)财主家去吃饭。

财主是一个年老而看上去十分精明的沙哈拉威人,吸着水烟,说着优雅流畅的法语和西班牙语,态度自在而又带着几分说不出的骄傲。

应酬我们这批食客的事情,他让给他弟弟阿里来做。

过了不一会儿,烧红的炭炉子被一个还不到板凳高的小孩子拎进来,这孩子面上带着十分谦卑的笑容,看上去不会超过八九岁。

他小心地将炉子放在墙角,又出去了,再一会儿,他又捧着一个极大的银托盘摇摇摆摆地走到我们面前。

接着,放着生骆驼肉的大碗,也被这孩子静静地捧了进来,炭炉子上架上铁丝网。

他很有次序地在做事,先串肉,再放在火上烤,同时还照管着另一个炭炉上的茶水,茶沸了,他放进薄荷叶,加进硬块的糖,倒茶叶,他将茶壶举得比自己的头还高,茶水斜斜准准地落在小杯子里,姿势美妙极了。

许多事情,阿里都大声叱喝着这个小孩子去做。

他又得管火,又不得不飞奔出去买汽水,买了汽水,又去扛椅子,放下椅子,又赶快再来烤肉,忙得满脸惶惑的样子。

“阿里,你自己不做事,那些女人不做事,叫这个最小的忙成这副样子,不太公平吧!”我对阿里大叫过去。

“三毛,你过来。”荷西招招手叫我,我放下肉串走过去。

“他,是奴隶。”荷西轻轻地说,生怕那个孩子听见。我捂住嘴,盯着阿里看,再静静地看看那低着头的孩子,就不再说话了。

“奴隶怎么来的?”我冷着脸问阿里。

“他们世世代代传下来的,生来就是奴隶。”

“难道第一个生下来的黑人脸上写着——我是奴隶?”我望着阿里淡棕色的脸不放过对他的追问。

“当然不是,是捉来的。沙漠里看见有黑人住着,就去捉,打昏了,用绳子绑一个月,就不逃了;全家捉来,更不会逃,这样一代一代传下来就成了财产,现在也可以买卖。”见我面有不平不忍的表情,阿里马上说:“我们对待奴隶也没有不好,像他,这小孩子,晚上就回去跟父母住帐篷,他住在镇外,很幸福的,每天回家。”

告别财主后,我们这一群人走了一条街,我才看见,小黑奴追出来,躲在墙角看我。伶俐的大眼睛,像小鹿一样温柔。我丢下了众人,轻轻地向他跑去,皮包里找出两百块钱,将他的手拉过来,塞在他掌心里,对他说:“谢谢你!”才又转身走开了。

我很为自己羞耻。金钱能代表什么,我向这孩子表达的,就是用钱这一种方式吗?我想不出其他的方法,但这实在是很低级的亲善形式。

那天傍晚,有人敲我的门,很有礼貌,轻轻地叩了三下就不再敲了,我很纳闷,哪有这么文明的人来看我呢!

开门一看,一个不认识的中年黑人站在我门口。

他穿得很破很烂,几乎是破布片挂在身上,裹头巾也没有,满头花白了的头发在风里飘拂着。

他不会说话,口内发出沙哑的声音,比着一个小孩身形的手势,又指指他自己。

他看我不懂,马上掏出了两百块钱来,又指指财主住的房子的方向,又比小孩的样子。啊!我懂了,原来是那小孩子的爸爸。

他硬要把钱塞还给我,我不肯,我也打手势,说是我送给小孩子的,因为他烤肉给我吃。

他很聪明,马上懂了,这个奴隶显然不是先天性的哑巴,因为他口里会发声,只是聋了,所以不会说话。

他看看钱,好似那是天大的数目,他想了一会儿,又要交还我,我们推了好久,他才又好似拜了我一下地弯下了身,合上手,才对我笑了起来,又谢又谢,才离开了。那是我第一次碰见哑奴的情景。

过了不到一星期,我照例清早起床,发现门外居然放了一棵青翠碧绿的生菜,上面还洒了水。我将这生莱小心捡起来,等荷西走远了,才关上门,找出一个大口水瓶来,将这棵菜像花一样竖起来插着,才放在客厅里,舍不得吃它。

我知道这是谁给的礼物。

我们在这一带每天借送无数东西给沙哈拉威邻居,但是来回报我的,却是一个穷得连身体都不属于自己的奴隶。

我很想再有哑奴的消息,但是他没有再出现过。过了两个月左右,我的后邻要在天台上加盖一间房子。

等了好一阵,没有动工的迹象,我去晒衣服时,也会到邻居四方的洞口往下望,问他们怎么还不动工。“快了,我们在租一个奴隶,过几天价钱讲好了,就会来。他主人对这个奴隶,要价好贵,他是全沙漠最好的泥水匠。”

过了几天,一流的泥水匠来了,我上天台去看,居然是那个哑奴正蹲着调水泥。

我惊喜地向他走去,他看见我的影子,抬起头来,看见是我,真诚的笑容,像一朵绽开的花一样在脸上露出来。

这一次,他才弯下腰来,我马上伸手过去,跟他握了一握,又打手势,谢谢他送的生莱。他知道我猜出是他送的,脸都涨红了,又打手势问我:“好吃吗?”

我用力点点头。

那一阵是火热的八月,到了正午,毒热的太阳像火山的岩浆一样流泻下来。我在房子里,将门窗紧闭,再将窗缝用纸条糊起来,不让热浪冲进房间里,再在室内用水擦席子,再将冰块用毛巾包着放在头上,但是那近五十五度的气温,还是令人发狂。

我马上顶着热跑上了天台,打开天台的门,一阵热浪冲过来,我的头马上剧烈地痛起来,我快步冲出去找哑奴,空旷的天台上没有一片可以藏身的阴影。

哑奴,半靠在墙边,身上盖了一块羊栏上捡来的破草席,像一个不会挣扎了的老狗一样,趴在自己的膝盖上。

我指指我的家,对他说:“下去,快点,我们下去。”

他软弱地站了起来,苍白的脸犹豫着,不知如何是好。

我受不了那个热,又用力推他,他才很不好意思地弯下腰,穿过荷西盖上的天棚,慢慢走下石阶来。

哑奴,站在我厨房外面的天棚下,手里拿着一个硬得好似石头的干面包。我认出来,那是沙哈拉威人,去军营里要来的旧面包,平日磨碎了给山羊吃的。现在这个租哑奴来做工的邻居,就给他吃这个东西维持生命。

哑奴很紧张,站在那儿动也不敢动。天棚下仍是很热,我叫他进客厅去,他死也不肯,指指自己,又指指自己的肤色,一定不肯跨进去。

我再打手势:“你,我,都是一样的,请进去。”从来没有人当他是人看待,他怎么能不吓坏呢。

最后我看他拘谨成那个可怜的样子,就不再勉强他了,将他安排在走廊上的阴凉处,替他铺了一块草席。我从冰箱里拿出一瓶冰冻的桔子水,一个新鲜的软面包,一块干乳酪,还有早晨荷西来不及吃的白水煮蛋,放在他身旁,请他吃。他在走廊上坐得好似一尊石像,桔子水喝了一点点,自己的干面包吃下了,其他的东西动都不动。我看他不吃,叉着手静静地望着他。

哑奴真懂,他马上站起来,对我打手势:“不要生气,我不吃,我想带回去给我的女人和孩子吃。”他比了三个小孩子,两男一女。

我这才明白了,马上找了个口袋,把东西都替他装进去,又切了一大块乳酪和半只西瓜,再放了两瓶可乐,我自己存的也不多了,不然可以多给他一点。

星期天,哑奴也在工作,荷西上天台去看他。哑奴第一次看见我的丈夫,他丢下工作,快步跨过砖块,口里呀呀地叫着,还差几步,他就伸长了手,要跟荷西握手,我看他先伸出手来给荷西,而没有弯下腰去,真是替他高兴。在我们面前,他的自卑感一点一点自然地在减少,相对的人与人的情感在他心里一点一点地建立起来。

到了中午,荷西下来了,哑奴高高兴兴地跟在后面。荷西一头的粉,想来他一定跟哑奴一起做起泥工来了。“三毛,我请他吃饭。”

青椒炒牛肉拌饭,哑奴实在吃不下去,我想,他这一生,也许连骆驼山羊肉都吃不到几次,牛肉的味道一定受不了。我叫他吃饭喝酒,他又不肯动手,拘谨的样子又回来了。

我叫他用手吃,他低着头将饭吃掉了。

消息传得很快,邻居小孩看见哑奴在我们家吃饭,马上去告诉大人,大人再告诉大人,一下四周都知道了。这些人对哑奴及我们产生的敌意,我们很快觉察到了,但却不在意。

 有一个黄昏,我们上去收晾着的衣服,那天没有风沙,我们的电线上停了一串小鸟,我指着鸟叫哑奴看,又做出飞翔的样子,再指指他,做了一个手势:“你——不自由,做工做得半死,一毛钱也没有。”

“三毛,你好啦!何苦去激他。”荷西骂我。

“我就是要激他,他有本事在身,如果自由了,可以养活一家人不成问题。”

哑奴呆呆地望了一会儿天空,比比自己肤色,叹了口气。过一会儿,他又笑了,他对我们指指他的心,再指指小鸟,又做了飞翔的动作。

我知道,他要说的是:“我的身体虽是不自由的,但是我的心是自由的。”

那天黄昏,他坚持要请我们去他家。我赶快下去找了些吃的东西,又装了一瓶奶粉和白糖跟着他一同回去。

他的家,在镇外沙谷的边缘,孤零零的一个很破的帐篷在夕阳下显得如此的寂寞而悲凉。

哑奴一再请我们进去坐,我们弯下了身子进去,才发觉,这个帐篷里只有几个麻布口袋铺在地上,铺不满,有一半都是沙地。帐篷外,有一个汽油桶,里面有半桶水。

哑奴的太太羞得背对着帐篷布,不敢看我们。哑奴马上去打水、生火,用一个很旧的茶壶煮了水,又没有杯子给我们喝,他窘得不得了,急得满头大汗。荷西笑笑,叫他不要急,我们等水凉了一点,就从茶壶里传着喝,他才放心了似的笑了,这已是他最好的招待,我们十分感动

大孩子显然还在财主家做工,没有回来,小的两个,依在父亲的怀里,吃着手指看我们。我赶快把东西拿出来分给他们,哑奴也马上把面包递给背坐着的太太。

坐了一会儿,我们要走了,哑奴抱着孩子站在帐篷外向我们挥手。荷西紧紧地握住我的手,再回头去看那个苦得没有立锥之地的一家人,我们不知怎的觉得更亲密起来。“起码,哑奴有一个幸福的家,他不是太贫穷的人啊!”我对荷西说。

家,对每一个人,都是欢乐的泉源啊!再苦也是温暖的,连奴隶有了家,都不觉得他过分可怜了。

以后,我们替他的孩子和太太买了一些廉价的布,等哑奴下工了,悄悄地塞给他,叫他快走,免得又要给主人骂。

哑奴不是没有教养的沙哈拉威人,他没有东西回报我们,可是,他会悄悄地替我们补山羊踩坏了的天棚;夜间偷了水,来替我们洗车;刮大风了,他马上替我收衣服,再放在一个洗干净的袋子里,才拉起天棚的板,替我丢下来。

荷西跟我一直想替哑奴找获得自由的方法,可是完全不得要领,都说是不可能的事情。

我们不知道,如果替他争取到自由,又要怎么负担他,万一我们走了,他又怎么办。

有一天,沙漠里开始下起大雨来,雨下了一天一夜,西班牙的报纸,都刊登了沙漠大雨的消息。

哑奴的工程,在雨后的第二星期,也落成了。

那一天,邻居姑卡用力敲我的门,我一开门,他就很激动地告诉我:“快来看,哑巴被卖掉了,正要走了。”

我耳朵里轰的一响,捉住姑卡问:“为什么卖了?怎么突然卖了?是去哪里?”

姑卡说:“下过雨后,茅里塔尼亚长出了很多草,哑巴会管羊,会管接生小骆驼,人家来买他,叫他去。”

“他现在在哪里?”

“在建房子的人家门口,他主人也来了,在里面算钱。”

我匆匆忙忙地跑去,急得气得脸都变了,我拼命地跑到邻居的门外,看见一辆吉普车,驾驶座旁坐了哑奴。

我捂住嘴,望着他,他不看我。我四顾一看,都是小孩子围着。我冲进邻居的家,看见有地位的财主悠然地在跟一群穿着很好的人在喝茶,我知道这生意是成交了,没有希望救他了。

我再冲出去,看着哑奴,他的嘴唇在发抖,眼眶干干的。我冲回家去,拿了仅有的现钱,又四周看了一看,我看见自己那块铺在床上的大沙漠彩色毯子,我没有考虑地把它拉下来,抱着这床毯子再往哑奴的吉普车跑去。

“沙黑毕朋友,给你钱,给你毯子。”我把这些东西堆在他怀里,大声叫着。

哑奴这才看见了我,也看见了毯子。他突然抱住了毯子,口里哭也似的叫起来,跳下车子,抱着这床美丽的毯子,没命地往他家的方向奔去。

小孩们看见他跑了,马上叫起来:“逃啦!逃啦!”

里面的大人追出来,年轻的顺手抓了一条大木板,也开始追去。

”不要打!不要打!”

我紧张得要昏了过去,一面叫着一面也跑起来,大家都去追哑奴,我舍命地跑着,忘了自己有车停在门口。

跑到了快到哑奴的帐篷,我们大家都看见,哑奴远远地就迎风打开了那条彩色缤纷的毯子,跌跌撞撞地扑向他的太太和孩子,手上绑的绳子被他扭断了,他一面呵呵不成声地叫着,一面把毛毯用力围在他太太孩子们的身上,又拼命拉着他太太的手,叫她摸摸毯子有多软多好,又把我塞给他的钱给太太。风里面,只有哑巴的声音和那条红色的毛毯在拍打着我的心。

几个年轻人上去捉住哑奴,远远的,吉普车也开来了,他茫茫然上了车,手紧紧地握在车窗上,脸上的表情似悲似喜,白发在风里翻飞着,他看得老远,眼眶里干干的没有半滴泪水,只有嘴唇,仍然不能控制地抖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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