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命的砒霜

 
致命的砒霜
2017-04-14 10:26:34 /故事大全

百姓传奇是从古至今一直流传下来的故事传说,从中我们可读到中国古代流传于民间那些人和事,致命的砒霜就是一个经典的百姓传奇

砒霜

1

我的二爷爷名叫罗林立,是我二祖公的独生子,家乡闹红的时候正好十八岁,每天跟在那些闹红人的屁股后面屁癫屁癫地疯跑,慌得我的二祖公也成天跟在二爷爷的屁股后面,生怕他弄出一些什么是非来,好在那些闹红的人没有几个理会这个屁大的孩子,但二爷爷却热心得很,不是给他们带路就是给他们送个什么信之类的。你还别说,二爷爷好像天生就是干闹红的料,那些人交代给他的任务他竟然完成得非常好,常得到那些闹红人的表扬,所以,闹红人在打倒村里的地主罗方炳时,特意给二爷爷家多分了一担谷子和两块花边。当二爷爷有些炫耀地把谷子与花边交到二祖公手里时,二祖公的脸都吓得青了,厉声叫骂着让二爷爷把东西退回去。二爷爷这一下不怕二祖公骂了,因为那些闹红的人告诉他说,这是革命的胜利果实,谷子放心地吃,花边放心地用,闹红的人还说,他们为什么闹红?闹红就是要把那些有钱人的东西让大家一起享用。可二祖公却听不进这一套,用一条杉木棒子追着二爷爷骂道,乱拿别人的东西是要断子绝孙的,硬生生地把东西退给了那些闹红的人。 那个夜晚二爷爷恨死了二祖公,说二祖公在那些闹红人的面前丢了他的面子,他也像我一样一个人跑到村口的那条小河边,一屁股坐在一块冷硬的石头上,他觉得呆在这个名叫沈山头的地方是不会有什么名堂的,他必须像那些闹红的人一样去革命,革命了就可以身上背一条长枪,在村子走来走去的,看到自己不顺眼的东西就可以说说,再不行,就用长枪指着别人说,革了你的命你就知道我罗林立的厉害了。而首先要革的就是自己爷老子的命,这也怕那也怕,我们穷人还怎么翻身做主人?二爷爷越想越气愤,在心里一千次一万次骂二祖公。第二天,他索性不回家跑到那些闹红人的屋里赖着不走,那个队长左大改见二爷爷是个不错的闹红苗子便爽快地答应了,等二祖公知道这件事之后二爷爷已经穿着军装背着长枪在村子里走来走去了。

后来,我曾无数次地想象我二祖公在看到我二爷爷穿起军装背着长枪在村子里走来走去时那气得要吐血的样子,我觉得那个老头实实地有些可笑,他一定也像我一样坐在村口的那条小河边的冷石上唉声叹气地咒骂,但他肯定不敢再拿那条杉木棒子,面对儿子那杆长枪他一定害怕得发抖。而我觉得二祖公好笑的地方是他忘记了沈山头这样的小村落,怎么养得活二爷爷已经被那些闹红人闹得火辣辣的心,所以,人是不能被外界诱惑的,一旦落入了诱惑就是一千头牛也拉不回来了。

而事实上是我的二祖公从此之后不再理会任何一个闹红的人,他像一个外来的陌客在沈山头的缝隙中种着他的六分包谷地,哪怕那些闹红的人已经成了气候,在沈山头成立了苏维埃政权,二爷爷从背长枪改成背短火了,二祖公对此也是不闻不问的。我不知道我那又穷又困的二祖公何以有那么大的毅力抗拒那些分到他名下的土地与财产,左大改有一次跟着二爷爷想到二祖公的家里看看,二祖公紧闭着门,任二爷爷与左大改喊破了嗓子那扇门始终没有打开过。有一次我翻动家里的族谱,只见我二祖公的名下无子无女,他那一脉被他自己绝了。

说实话我不是一个坏孩子,我很好学,我的书读得很好,除了罗矮子我受到了很多人的表扬,而每当我拿回一张张奖状或者优秀的成绩单时,罗矮子总是把那本族谱摆出来,要我看看二祖公的名字。我便明白罗矮子想对我说什么,但却惊人地发现我自己是多么地想做一回二爷爷。

沈山头村口的那条小溪里的水是一种清幽幽的绿,夏日的傍晚,那个名叫槐的女红军总是出现在小溪的水边浣洗衣裳,她的气质里流露出贤淑清醇的芳馨,她第一次来到我的家乡沈山头时,夕阳下那飘飞的秀发让一个村子就那么醉在暮色中,那年正是二爷爷背上长枪的时候,二祖公的包谷地里那些青嫩的苗懒洋洋地生长着,二爷爷为槐的到来表现出惊人的惶惑,他几乎缺乏男人应有的诡计和狡黠,他总是背着长枪在村子里走来走去,试图找到解决惶惑的办法。有一天,好像已经是很深的暮色了,二爷爷又看到槐来到了小溪边,于是,二爷爷背着长枪悄悄地潜到了那里,在一个刺蓬窝里,他亲眼看到槐脱了衣服在溪里戏水的情景,心里一次次地喃喃而语,要死了要死了我要死了。槐肯定听不见二爷爷的那些喃喃而语,她在战火的间隙里展示一个女子的俏丽与妩媚,她不知道有一个男人的眼睛正死死地盯着她身体的每一个部位在那里瑟瑟发抖,甚至,刺蓬里那些尖利的刺划破了他脸上的皮肉他也没有觉察,他是一个十八岁的男子,他已经知晓人事,等槐穿好衣服哼着一支歌离开的时候,二爷爷才发现他的裤裆里已湿了黏糊糊的一大片。

第二天二爷爷遇见槐的时候脸就那么不经意地红了,他的眼睛深陷在槐的美丽与诱惑之中,槐说,林立,你是怎么了?脸红得像一块红盖头,你在羞怯什么?二爷爷不说话,背着他的长枪像贼一样跑了。

二爷爷对那天晚上的情景一直缄默不语,这其中的原因我是可以把他说清楚的,因为此刻我也是一个十八岁的男子,我虽然没有看到过一个妙丽女子的裸体,但我的心境应该和那时的二爷爷是一样的,当人性的欲望刚刚知道萌动的时候,突然出现的那种情境一定是石破天惊地动山摇的,二爷爷一定是被深深地震撼了,原来在梦中臆想到的女子身体竟是那样光彩夺目灿烂辉煌,二爷爷一下子就陷进去了。

但没过几天槐就走了,槐在离开沈山头时把一本徐志摩的诗集给忘在了她屋子里的凉台条格靠椅上,那时刚刚下过雨,正在远方执行任务的二爷爷知道这个消息时,冒着大雨从远方赶了回来,于是,他看到了那本他一字不识的诗集,二爷爷看了很久,然后就坐在那把靠椅上朝槐离去的方向眺望,那时的雨一点也没有停下来,到处是雨蒙蒙的一片,二爷爷什么也看不清,但他的那个地方却在不知不觉中坚挺了起来。我知道,二爷爷一定又想到了那个晚上的情境,那个他一辈子刻在灵魂中的情境突然就在他青涩的欲望中苏醒了过来,他握住那里,渴望着那种欲望永不消退。

后来左大改进来了,他告诉二爷爷说,那本诗集是槐留给二爷爷的,她想让二爷爷识文断字,二爷爷便把诗集捧了起来,他翻了翻却又立即合上了,慌慌地问左大改那个叫槐的女子到哪里去了?左大改说,槐去嫁人了。那本诗集一下子就从二爷爷的手中滑落了,他大声地说,她要嫁给谁?她为什么不嫁给我?左大改听了笑得眼泪都出来了,然后才说,这个屁毛孩竟然思春了。二爷爷火了,一把抓住左大改说,你笑你娘个屁,快告诉我槐为什么不嫁给我?左大改知道这一下二爷爷是当真了,便挣脱二爷爷的手说,你想讨婆娘?你有什么资格讨婆娘?告诉你吧,在我们部队能够有资格讨婆娘的都是首长。首长是什么你知道吗?就是那些当官的。你一个屁毛孩是什么?连个班长都不是,还想娶婆娘,做梦去吧你!二爷爷一听立即像个瘪屁一样稀里哗啦就散了。

那些日子二爷爷就像一只乌黑的蝙蝠一样在这块墙上沾一下又立即飞到那块墙上沾一下,深夜的时候,他就落脚在那条小溪旁枯枯地坐着,有好多次他甚至听到二祖公深夜的咳嗽声和他起来小解时尿撞在地上的声音。他拿出那本贴在胸口上的诗集,可暗暗的黑他什么也看不见,于是他从小河边站了起来,一路小跑着敲开了村里私塾先生胡进的房门。他按着族里敬先生的规矩在胡先生的膝前跪了下来,然后一字一顿地说,先生,教我识字。那胡先生见了二爷爷的那杆长枪先自把脚酥了,哪有不答应的理,并一把扶起二爷爷说,我有的全教给你。但二爷爷却说你的那些我不要,我只要这本书上的。胡先生接过二爷爷递过来的诗集,便轻声朗读起来。

又被它从睡梦中惊醒

深夜里琵琶

是谁的悲思

是谁的手指

像一阵凄风

像一阵惨雨

像一阵落花

在这夜深深时

在这睡昏昏时

挑动着紧促的弦索

乱弹着宫商角徵

和着这深夜,荒街

柳梢头有残月挂

啊,半轮残月

像是破碎的希望

他,头戴一顶开花帽

身上带着铁链条

在光阴的道上疯了似的跳

疯了似的笑

完了,他说,吹糊你的灯

她在坟墓的那一边等

等你去亲吻

等你去亲吻

等你去亲吻

胡先生读完了,他似乎也是第一次读这样的 诗,便久久地沉在里面出不来。此时,先生的后面是一点豆光,从窗外射进来的月光闪烁着照在冷冷的屋子里,先生微驼的背影在月光下顿时缠绕青色的藤蔓,一下子就鲜活起来,许久之后才听到先生轻叹一声说,这是谁的鬼诗把我这土已埋了半截的人也弄得活泛起来。二爷爷仍然僵硬地站在那里,他不知道那些诗里写的是什么东西,他只记住了最后 那句“等我去亲吻”的诗,然后他对胡先生说,就教我这段。胡先生没有推辞,于是,在深夜的沈山头传出了吟诗的声音,那一句高一句低的声音让二祖公那泡尿憋了好久也没放出来,末了才骂了一句,是哪个狗日的在那里发疯?但他的咒骂没有人听到,二爷爷和胡先生都沉浸于那些妙丽的诗句中。而我知道在二爷爷的吟诵里,他已经看到了槐的背影,她坐在一把小花园的旧椅子上仰着头看那片碧蓝碧蓝的天,那是一把式样简朴的椅子,从前是白色,如今油漆已退,不过非常像地主罗方炳家的那把椅子,有些富贵气。而槐永远是那么漂亮,她身穿一袭猩红色的旗袍,她面对二爷爷时微微地转了一下身,好像树叶碰醒了她,二爷爷去吻她时,地那漂亮的眼睛眨了几下,流露出的爱意是永远的,然后,她吟出了诗句,是当下他吟诵着的那首《半夜深巷琵琶》。

沈山头的深夜很黑。二爷爷跟着胡先生把那本槐留下的诗集一句句地念会了,他甚至可以在梦中将那大段大段的诗背下来。那些诗句在沈山头的夜风中飘逸着。我知道,二爷爷的脸上一定带着一种无比欣慰的笑容,仿佛那些黑漆漆的夜已被他紧紧地抓在手中,只要他轻轻地松开,那一线天光就会从他的指缝间渗进去。此刻,他背在肩上的那杆长枪已经不再重要,和这些美妙的诗句比起来,那杆长枪就如一条烧火棍一样。胡先生于是拍着二爷爷的肩说,孺子可教,老夫这里还有一些短文长句,你尽管拿去吟诵吧。但二爷爷拒绝了,他从胡先生手中抢过那本诗集便走进了左大改的办公室。

砒霜(2)

左队长,我要当官。二爷爷大声叫道。正埋在桌子上看地图的左大改吃了一惊,然后看着二爷爷那一脸认真的样子,禁不住大笑起来,许久才把笑停住问道,小屁孩,你想当什么样的官?二爷爷有些不解地望着左大改,他真有些嫌左大改笨了,他罗林立要当什么样的官也不知道?但二爷爷没有把这话说出来,而是接了一句说,我想当一个可以娶婆娘的官。

左大改这一下认真起来,因为他依稀记得自己曾跟二爷爷说过只有当了官才能娶婆娘的话,这在闹红的队伍中有些诱惑的味道了,这是队伍中决不允许的。于是,左大改从地图上抬起头,把二爷爷拉到一条二人凳上坐定,说起他们这伙人为什么闹红?他们闹红的目的是什么?把个二爷爷听得头都晕了,最后,左大改才说,闹红的人不是为了当官,更不是为了当官娶婆娘,而是为了天底下所有受苦受难的人。二爷爷这下明白了一些,但他不信左大改的话,他在心里说,明明是当了官的人可以娶婆娘,怎么还要说出那么多条条道道来?

从左大改那里出来,二爷爷心里认可的还是左大改以前对他说的那句话,再说,槐已经成了当官人的婆娘,任左大改道理说了一箩筐他也不会相信了。而且他也从左大改的谈话中听出了,要想在闹红的队伍里捞个官当,就必须立功受奖,立了功受了奖,那些班长排长连长什么的官帽子才会落到自己头上来。

我不知道当一个男人面临这样的局面时,他会不会走投无路,或者在别人的讥笑声中承认他不需要做官他也不需要娶婆娘,他必须绕开那些官衔或者美女才能走向幸福。但我知道,每一个男人的血管里都流着一腔热热的血,他们总觉得只要努力他们就永远不会败北。我站在那条小溪旁的冷石上,遥想着二爷爷坐在这里苦思冥想时的那个青涩的样子,我脚下小溪的颜色在那一瞬间突然变了,似乎在那看似平静的潺潺流动中呈现出无数的陷阱,有一朵花倾刻间凋落陷了进去,二爷爷用那杆长枪捅进细流中,水一下子就浑了,那朵花的影子映着二爷爷的脸,二爷爷的脸是无比兴奋的红润。

二爷爷决定进城,一个人偷偷进城,他要到城里去搞一下,或许,立功受奖当官的机会就在那里。

二爷爷把那杆长枪撂在那个刺蓬窝里,然后扯起脚向那座名叫海棠的城里走去。

2

风水街很不情愿地在黎明的时候睁开了眼睛,说实话它已经整整安睡了一个夜晚。在海棠这座城里,有很多的街是不能安然人眠的,但风水街可以,这并不是说,风水街与别的街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而是这条街上住着我的满叔罗庆丰,我希望它能安然一些,宁静一些。

现在,我就在海棠的中学里念高三,每天从街上走过的时候,我都会向风水街的方向望一望,我在心里说,我满叔住在这条街上,他是这座城市的公安局局长,掌管着全城父老乡亲的生命财产安全。很多年以前,满叔罗庆丰从沈山头走出来踏进这座城市并荣升公安局长时,沈山头的人是敲着锣打着鼓送他来的,而我满爷爷的脸上却布满愁容,当大家热火朝天地庆贺时,满爷爷却把满叔拉到一边叮嘱道,好好是人,好好做官。我看到满叔的头像鸡啄米一样不停地点着,然后才叫大家偃旗息鼓,领着大家伙在他的办公室转了一圈,叫我满娘煮了五升米,买了十斤猪头肉,打了十五斤海棠红,一顿海吃山喝之后才把沈山头的人送到了班车上。

但是,满叔使我在避免回忆和展开时光的穿越速度之后渐渐忘记他,忘记我写这篇小说的程序,他试图在漆黑的时间中长久地潜伏下去,当我一次次地翻阅我的手稿时,那些手稿像满叔头上的那把乱发承受着境遇的煎熬,就像我此刻在进入他的情境中一样备受折磨。我知道这不是一个规定情境,但却实实在在地摆在我和满叔的面前,那我只有让我的手稿默默地沉睡,因为我不想让当下的人看到,我只想写给后来的人,让他们有一天幻想一场绝望的生命境遇时好好地阅读,我的手稿一定可以供给他们一个广袤的天地。那时,满叔从人群中走出来,迅疾地裹挟着大风朝我们走来,他的步伐有一种彻底解脱的快乐,而这种快乐是他以前从未有过的,他甚至笑着向我伸出手来,一路欢唱着:“跟我走吧,天亮就出发,梦已经醒来,那是快乐老家……”但我不敢握他的手,他的手在沈山头人的眼里已经很脏很脏了。

满爷爷与二爷爷是堂兄堂弟,但满爷爷却比二爷爷整整小三十岁,所以二爷爷闹红的时候,满爷爷还没有出生,满爷爷是解放后娶的婆娘,婆娘却久久怀不上孕,后来在海棠的医院里诊了好久,膝下才有了满叔这根独苗。满爷爷生下满叔之后,也没有想到要把他培养成为国家的栋梁之材的想法,但满叔却好像一条壮牛牯背起那驾犁就不愿卸驾,从小学到高中一路顺风顺水地读到了大学,毕业后,先是当老师,后来是副乡长、乡长、副县长,最后竟然成了这座城市的公安局长,据胡先生的大崽胡二先生说,他看了满叔的面相说满叔的官还有得升,却慌得满爷爷急忙给老祖宗烧香祈求着说,老祖宗,你千万莫升他的官了,庆丰的八字小,官大了他消受不起。

所以,在风水街已经默默醒来的这个早晨,满叔罗庆丰正一步一步地向家里走去,他刚刚在局里值了一个大夜班,他现在想回家好好地睡一觉。这段时间正在严打,各个方面对他们公安要求得很紧,他相信这样的大夜班以后还会经常出现在他的日程表上,所以,他一直埋着头,及至走到自家的门口时,他突然发现他的婆娘杨桂荣正一个人坐在门口轻轻地哭泣。这一下满叔有些奇了怪了,这婆娘平时总一个人笑嘻嘻的,今天这大清早的怎么坐在门口撒起了黄尿?他正想开口问一句,杨桂荣见了他却哭得更厉害了。

做什么了嘛?哭起那个死样子!满叔问道。

爷老子病了。满娘答道。

病了就把他送到医院去嘛,哭什么哭?满叔心里不高兴了,他绕过婆娘推开了家门。这时,他才发现满爷爷正躺在客厅的沙发上,脸上是惨兮兮的灰黄,他急忙走过去问,爷老子,你怎么了?满爷爷却不说话,而是把脸转到了另一边。他还想进一步问几句,罗桂荣走进来把他拉进了他们的卧室关上门之后才轻轻地说,爷老子得了尿毒症。满叔听了这话惊得差一点就要瘫在地板上,他慌急急地问,这是真的吗?杨桂荣白了满叔一眼说,这些天你不一直在忙吗,那天,矮子哥打电话来说爷老子病了,我便去了一趟沈山头把爷老子接到了海棠,送到医院一检查,医院的张医生说爷老子得的是尿毒症。满叔这一下真有些被惊雷击中了他的要害部位似的,一动也不能动了。

满叔这样僵立了一分钟,然后,在他还没有产生悲痛之情时候,他必须好好地想一想这些缠绕在他面前突发性的问题,作为一个公安局长,他处理过很多发生在别人身上的突发性问题,他在处理这些别人的问题时显得从容而镇定,但他现在面对的是自己家的问题,这个问题不是他以前常考虑到的,所以,在那一刻,他的神经显得迟缓而呆滞,他甚至不明白是怎样从卧室来到客厅的,然后,他就那么默默地坐在父亲对面的沙发上,对杨桂荣说,把爷老子送到医院去吧。

我不去。满爷爷这一下说话了,那医院现在不是医院而是抢钱的地方,你们把我送回沈山头去。但满叔却在满爷爷的面前跪了下来,他握着满爷爷那有些干瘦的手说,爷老子,你不想让沈山头的人把我骂死吧?你不想我因为不给有病的父亲治病而被撤职查办吧。再说,你以前不是常教导我说要好好做人好好做官吗?我连亲生爷老子的病都不帮他诊,我这叫做好好做人吗?见满叔这样说,满爷爷没有了话说,他从沙发上坐起来,趿上那双海绵拖鞋说,那我们走吧。于是,满叔和满娘一边一个扶着满爷爷走到街上,然后满叔叫了一辆“慢慢游”,把满爷爷送到了医院。

傍晚,沿着医院草坪的小路,我去看过一回满爷爷,我看到他的时候,他面对的是一种接近晚钟的声音,除了无穷无尽的宁静之外,就是在衰竭的老态龙钟的步履中脱离出来。这时,我很想知道满爷爷或者满爷爷周边的这些人都是来自何处?就在这时间寂静的过渡之中,满爷爷也在观察我,注意着我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他经常站在悬挂着紫色风铃的窗前低头看着我对他的那种不安的神色,透过阴凉的风,他有一天突然穿过病态的忧郁出现在我的面前,当时,我正站在满叔的身边,满叔的神情类似古典油画的树林,一片令人焦虑不安而又充满渴望的地方。这时,我只看到满爷爷,他正站在那片树林的中间,日后我才知道,正是满爷爷的到来意味着一个世界全部被颠倒了,而满叔不知道,他只有全部地承担着,包括他的身体或者他的命运。

满叔的所有家当全部加起来只有两万块钱,这是他和满娘杨桂荣一起攒下的。这话说起来也许有很多人不相信了,罗庆丰当了这么多年的官,怎么会没钱?但是,大家不要忘记了,如果一个公务员不搞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的话,像我满叔这样的官确实是没什么钱的,每个月领在手里的那几个工资,上有老下有小,能攒下几个钱?当然,如果我满叔想要钱的话,他的那个全部家当就不可能只有两万块,也许是两百万两千万了,但我满叔罗庆丰从来没有这么做过,他非常清廉,有时甚至清廉得对自己有些苛刻。

现在满叔正站在医院的过道上拉住那个张医生的手,作为一个公安局长,这医院里的一些人满叔是熟悉的,所以当他那两万块钱的全部家当都耗尽了的时候,他想对张医生说一些他原本说不出口的话,这对于一个男人来说是有些难堪或者尴尬的,但问题是现在的满叔口袋里没有半分钱,这是一个非常现实的问题,而他的爷老子正躺在病床上等着那些救命的药水或者药物从他的血管里注进去从他的嘴巴里吞下去,这是一件非常麻烦的事,所以,满叔拉住了张医生的手说,张医生,请先看病发药吧,我这就去想办法。但张医生在那一刻好像不是一个医生而是一个怪物一般地睁着眼睛看着满叔,转而却淡淡地说,对不起,医院不是慈善机构。这时,站在旁边的满娘杨桂荣说,这是公安局长罗庆丰。张医生的眼睛睁得更大了,公安局长会没钱?那你还当什么官?赶紧回家抱孩子算了。张医生说完扬长而去,并且是一脸的不屑。

满叔的手活生生地僵在那里,脸红得像关公似的,他有些埋怨地望了满娘一眼,怪她不该暴露他的身份,是啊,在常人的眼中,一个公安局长没钱是怎么也说不过去的,可他这个公安局长却真的一文不名。满叔来到满爷爷的病床前,无声地流着泪。这时,他嗅到一种阴暗的气氛正悄无声息地环绕着整个医院,一种无形的恐惧来源于窗外,他已看到三两个病人正在院里的花架下散步,他们互不认识,他们的面目毫无表情,他们是一群带着麻木四肢走路的人。满叔想,我是不是也跟这些病人一样?突然,满叔感到窗外有一个人正在召唤自己,那是一个体态华贵的女人,这个女人满叔是认识的,她老公的案子现在正在他的手里面,此刻,她在外面一声声地喊着满叔的名字。

砒霜(3)

满叔的皮鞋穿过走廊时发出悠远的声音,他来到那位美丽的女人身边。女人对满叔说,不知道老爷子病了,这些日子我也没空去看望他,你就把我心意捎过去吧。满叔看见,那是一个大大的红包,他知道他不能接,但他的那双已经僵了很久的手却突然之间就伸了出去。

满叔的衣服已被全部解下,他赤着脚站在白色的瓷砖上面,温热的水散发的阵阵水雾使他犹如站在一个被大雾弥漫的池塘中沐浴。满叔知道,他的身体既没有白昼黑夜的交替也没有现实存在的意义,他发现他的身体就像沉沉黑夜的蔓延,他努力地清洗着自己,但他知道在海棠这座已经有些污淖的浴池里他已经永远也洗不干净了。

3

二爷爷也发现自己怎么洗也洗不干净了。

二爷爷是以一个叫化子的身份走进海棠这座小城的,为了使自己的身份更真实一些,他甚至在二祖公后院的粪塘里滚了一下,所以,他臭气熏天地走进城里的时候,那些白狗子都躲得远远地避开他。二爷爷在心里笑了一下,他知道做什么事一定要做到极点,就好像这臭,臭不可闻时,任何人在他面前都逃之天天了。

现在,二爷爷走在一条逼仄的小巷里,这条长长的小巷在灰暗的天空下使二爷爷不得不憋住呼吸,他想象不出,在这条小巷的尽头他会遇见什么,但他仍然没有忘记他到城里来是做什么的,所以,他很坚定地走着,而他那满身的臭味在小巷的上空飘散着,像一条垂死的蛇飘在凛冽的风中。

终于,二爷爷走到了小巷的拐角处,他不知道是否还要继续走下去,这时,一个老汉朝着他走了过来,老汉走到二爷爷的面前时停了一下,然后很认真地看着二爷爷问,你在这里找什么?二爷爷摇摇头说,我不找什么,你在这里找什么?老汉没有答话,而是带着二爷爷走过拐角来到一口池塘边,老汉凝视着池塘中央的那根水草说,我来这里是为了寻找记忆。我将记忆全部丢失了,你感到奇怪对吗?我记不清很多事情是怎么发生的。几年前,我看到一对盲人在打架,我一直在回忆那对盲人的模样以及他们打架的地点……二爷爷感到老汉的声音犹如池塘中央的那根水草在战栗着,他和老汉同时坐到池塘边。老汉说,他们一直在调查那对盲人打架的原因,但是目睹者只有我一个人,我告诉他们,我经过这条小巷的时候发现了里面的惨叫,我走进去时,便看到他们瞎起眼睛把刀一齐剌向了对方,但他们都不相信我说,两个盲人为什么对身体的要害部位却看得那么清楚?他们把这个问题一遍遍地砸向我,我真的不知道,如果知道,我就不会整天在这条巷子里走来走去的了。二爷爷始终没有说话,他在聆听这位老汉的诉说时,眼晴始终看着池塘里的那根水草,他觉得老汉的这个故事一定是瞎编的,两个人在打架,两个人都是瞎子,这不是扯鸡巴蛋是什么,所以等那根水草没有颤动的时候,他站起身便离开了池塘。

他在小巷的拐角处站了很久,他在寻找一个方向,他知道这个方向对他非常重要,所以他有些犹疑不定,但他最终还是迈开了脚步,他朝着小巷更深处走了下去。

于是,他遇见了槐。

槐的出现对二爷爷的一生来说是至关重要的,二爷爷不知道已经嫁给当官人做了老婆的槐为什么会出现在这条蚯蚓一般逼窄的小巷里,所以,二爷爷见了她便情不自禁地叫出声来,槐。他知道他的这声叫唤仍和他当初在那个刺蓬窝里看到她的身体时的叫唤一样,有些石破天惊的味道,所以,槐很认真地看着他,她的目光有一种女人的亲切与温暖,这令二爷爷非常兴奋,他尖叫着说,不认识我了?我是沈山头的罗林立啊!这时,槐的目光一下子就亮了起来,脑海中出现了那个背着一杆长枪在村子里东游西荡的后生,于是,她走过来悄悄地问,你怎么进城来了?

我进城是为了立功受奖以后好当官。二爷爷坦白地告诉了槐。

槐没有再说什么,而是拉着二爷爷的手走了很久才走进一条宽敞的大门,然后对二爷爷说,快洗洗吧,你臭死了。

二爷爷这一下有些懊丧了,自己怎么可以以这种臭不可闻的样子出现在槐的面前?如果穿上那身军装背着长枪旗杆般地站立在槐的面前,那是多有面子的事,所以,面对槐给他倒好的一大盆水,还有那块他从未见过的香胰子他用力地擦洗着自己的身体,可不管他怎么擦却总能闻到自己身上的那股臭味。

等他洗好穿上槐为他准备的衣服出来的时候,他看到槐站在院子里,她的背影以一种优美的弧线嵌入灰暗的天空下,她旁边的那棵石榴树上挂着几只青涩的果,在她的头顶被风摇曳着,而她的神情却似一种随意与温和,二爷爷站在那里不知所措地看着她,等待她的慢慢转身,但槐的这个转身令二爷爷等得实在太久了,他在慌恐中突然想起了那本诗集,于是他不顾一切地念了起来。

又被它从睡梦中惊醒

深夜里琵琶

是谁的悲思

是谁的手指

像一阵凄风

像一阵惨雨

像一阵落花

在这夜深深时

在这睡昏昏时

挑动着紧促的弦索

乱弹着宫商角

和着这深夜,荒街

柳梢头有残月挂

啊,半轮残月

像是破碎的希望

他,头戴一顶开花帽

身上带着铁链条

在光阴的道上疯了似的跳

疯了似的笑

完了,他说,吹糊你的灯

她在坟墓的那一边等

等你去亲吻

等你去亲吻

等你去亲吻

等他背完这首诗的时候,他看到槐那张美丽的面孔露出的笑容就像三月的桃花一样绚丽而柔媚,但她仍然没有说话,只是那么长久地看着他。二爷爷便壮着胆子说,我知道那本书是你为我留下的,所以我读给你听。槐便走近了他,在他的额上轻轻地摸了一下说,真好。

那个夜晚,二爷爷和槐就坐在那棵石榴树下说话,槐先是问了一些沈山头的情况,二爷爷乐癫癫地说了,然后槐告诉他,自己嫁的那个当官的是红军的情报处长,他潜伏在这座名叫海棠的城里给那些闹红的人送情报,自己嫁给他之前并不认识他,嫁给他的目的是为了更好地开展工作。

他对你好吗?二爷爷突然问。

槐点了点头,然后说,挺好的。

那他今晚怎么不在家陪你?二爷爷又问。

他去执行一项重大的任务去了。槐轻轻地说。

二爷爷便不再言语,因为他已经从槐的神情中看出了她的揪心。第二天早晨,二爷爷醒来之后面对的是一封信,未拆开信封之前,二爷爷让自己平静了几分钟,这是槐交给他的信,槐说,你把这封信送给左大改。二爷爷问,那里面是一首诗吗?槐点了点说,对,是一首诗,但不是给你的是给左大改的,二爷爷还想问些什么,槐把一根手指伸到了他的嘴边说,做情报工作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安全组织要细,保守秘密要严。见二爷爷点了头槐接着又说,只要你把这封信安全地送到了左大改手里,你就可以立功受奖了。于是二爷爷笑着把信攥在了手里,槐又让二爷爷穿上那套臭烘烘的衣服说,把信拴在裤裆里,这样安全一些。说着从头上扯下一根红丝线把信系好交给了二爷爷。

后来,我在海棠县志里想找到我二爷爷在海棠活动这段时间的记录,但我却没有看到半个文字,我知道我二爷爷因为最后的一种选择而被他们掩埋了,他们有理由掩埋他,正像我有理由记住他一样。

二爷爷开始寻找槐呼吸的地方,他已经没有退路了,他的手开始伸在空中,进行触摸,就像那个老汉带着他来到池塘去触摸那根颤抖的水草一样,最后把握一种女人的血脉一样兴奋不已,于是,他在完成了一次漂亮的任务之后,他走进了槐的房间。那时,槐的男人也在执行一次危险的任务,他还没有回来。所以,二爷爷走进槐的房间就变得那么轻松自如。

槐站在窗前,她的目光忧郁地望着二爷爷,这令二爷爷有一种临界般的兴奋,此刻,他需要触摸到槐的呼吸,他不知道槐究竟愿不愿意,多少年以来,他就在他的想象中触摸过眼前的这个女人,现在,她正站在他的面前,他不想守住那个秘密,因为那个秘密就是一个男人对女人的欲望。

来吧。他突然听到槐在呼唤他,槐一边在解她旗袍上的第一个扣子,一边对他说,来吧,在沈山头的时候我就知道你想来了,所以我给你留下那本诗集,我知道你会读懂的。现在,那本诗集里的诗你全记住了,而我就是你的了。

一如那个小溪边的夜晚一样,槐脱光了她身上的一丝一缕,微弱的灯光下,槐的身体有一种鹅黄般的瑰丽,二爷爷在那一刻却表现得非常平静,他在心里不停地赞叹着唏嘘着,然后,他的身体竟难以抑制地像那根水草一般颤抖地来。

二爷爷开始脱去自己的衣服,槐弥漫在房间里的体温霎时间似乎与他的一切稠密相连,他在幻觉中一次次地看到房间里挂满着那些飘逸的旗袍与槐的那些胸衣内裤,这是他对女性的全部理解,她们的身体像一道神秘不可逾越的障碍,那些飘逸的旗袍与胸衣内裤贮放在她的身体之外,二爷爷好像吸啜着那些衣物上的水珠与清香。

二爷爷轻轻地将头靠在槐的枕头上,他听见自己的呼吸急促而战栗,他的手开始伸长,在这当中,他看见槐的身体中有一片丰满起伏的地方,他知道那是槐的乳房,于是他把嘴伸了过去紧紧地衔住那颗尖挺的乳头,立即,他听到槐的呻吟由远而近地在整个房间里弥漫开来,他感到那些呻吟中的呓语就像那一首首的诗,那么动人,那么动听。

在那些孤独寂寞的长夜,二爷爷与槐频频往来之事,最终被槐的那个当官的男人知道了,但他从来没有给槐提过他心中的疑惑,他甚至有些看不起二爷爷,是槐告诉他说二爷爷是个最好的交通员,他完成任务的方法简单而有效,于是,他便安静了。再说当时白狗子正一次一次地围剿他们,他没有时间来顾及身边的槐或者二爷爷,因此,二爷爷每次来到槐的这座院子里,院子里总是十分安静,即使时已深夜,二爷爷还没有从槐的房间里出来,那个当官的情报处长仍是无语地安静着。后来我在琢磨这件事的时候,发现槐的男人其实并不是不在乎槐,而是他已经无暇顾及她,因为他已经知道敌人的枪炮已经离他很近很近了。 这时,槐总是坐在那棵石榴树下用那双忧郁的目光看着二爷爷或者她的男人,她仿佛站在荒凉河谷的岸上,如今,那里就是她凭眺时间流逝的一个地方,自从与那个男人来到这座名叫海棠的小城之后,一切都又重新开始了,而她知道,这座小城对于她的爱情或者人生都是一座大大的监狱,她和他就住在这座大大的监狱里,在这里,他们的时间仿佛停滞不前,好在槐看到了二爷爷。在凋零的落叶中,她的男人到底在说些什么她一点也听不清楚,她只知道红军必须进行大的转移了。那时,槐的肚子已经很大了,她知道她已经走不了啦,于是,她对二爷爷说,罗林立,你会走吗?二爷爷不知道槐的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他只是觉得他在和槐的情报工作中干得非常得心应手,他们甚至在城里炸毁了白狗子的弹药库,把一个白狗子的团长送到了左大改的面前,他真的立了功受了奖,左大改还封了他一个沈山头情报站站长的官衔。而槐这时候已经不读那些诗了,她在二爷爷的面前通常问的那句话就是,罗林立,你也走吗?槐的双眼噙满了泪花,她伸出软弱的双手想拉拉二爷爷的双手,但是,这一愿望只能付诸东流,槐的男人已经站在她的身后,于是,槐的泪水没有流出来,被她咽下去了。

砒霜(4)

二爷爷从灰蒙蒙的城里走了出来,他没有一点点沮丧,这一切并非是灾难的全部,除了这一切,二爷爷还有什么,是他背在身上的短火,走在回沈山头的路上,他最遗憾的就是他没有听到槐给他朗诵的诗歌。她想背诵哪几句诗?那样,他就可以看到槐的脸上荡漾着的那些诗歌的光芒。

但他回到沈山头的时候,左大改他们已经走了,那些曾经住着红军的房子已经空空荡荡。他看见他的爷老子站在沈山头的山坡上一句一句地吼着山歌,他听不清那些歌词,但他确实听到了他爷老子从山歌中渗出的欢笑,那时,二爷爷真是气极了,闹红的人到了这步田地,这老鬼竞还有心唱那么欢乐的山歌?他甚至掏出他的那把短火对准了他的爷老子,但他最终没有开枪,他掉转头又往海棠城里走去。

4

我满叔一定不知道我二爷爷在海棠城里发生的故事,所以,他的手伸了出来,而且伸得是越来越长了。

从那个女人把那些钱递到满叔的手里之后,满叔的心理压力是非常大的,在海棠这座已经很大的城里,满叔素以清正廉洁而为全海棠人所称颂,现在,他得为他的爷老子生病伸出手来,这是他始料不及的。所以那个晚上他来到寡婆桥马瞎子的屋里,诚惶诚恐地坐到了马瞎子的对面。

我往往在这种时候注意着人的本性,它虽然缥缈得令人难以捉摸,但我仍然能够从他们的言行中窥视他们的人性欲望。我知道满叔一直想要做一个好官做一个好人,这些话是他的那个躺在医院病床上的爷老子对他说的,但他现在却必须为那个教导他的人放弃那些话语中的内涵,他知道他已经是穷途末路,但满叔仍然觉得末路不是绝路,他应该还是有机会的,所以,他现在坐到马瞎子的对面,他不是要相信马瞎子的话,他在为自己寻找一条最后的理由。因而当马瞎子撑了很久也没有把那双撑开的眼睛黑漆漆地望着他时,他把爷老子病重的消息以及他收了一个大红包的事告诉那个自称眼睛看不透尘世而心底早已悟透了尘世的马半仙。这一刻,马瞎子的眼睛非常灵巧地合上了,就像我合上那本我最喜欢的语文课本一样,他伸出手在我满叔的头上摸了好久,然后才说,收钱是犯罪,可借钱不是犯罪,再说,你是为你的爷老子治病,孝心是会感动菩萨的。

这时,我想起了二爷爷在海棠城里的那个池塘里看到的那根战栗着的水草,现在它被我满叔死死地抓住了,他差点就要跪在马瞎子的面前给他叩头膜拜了,但马瞎子阻住了他说,罗局长,不用了,只要把我的算命费交了你就可以走了。满叔立即掏出两张百元大钞塞进马瞎子的手里,然后喜滋滋地走出了寡婆桥。他眼下最想做的就是将母亲留给他的那个黑匣子找出来,二十多年来那个黑匣子跟随他走遍了他去过的每一个地方,小镇、学校甚至去过行刑场,那是他刚当上公安局长的那一年,当行刑队的子弹射穿那个罪犯的胸膛时,他背着的那个包突然之间从他的手中滑落从山岗跌下山坡,黑匣子就在里面滚来滚去。现在,他必须把那个黑匣子取出来,也许,那是他最后的墓地。

满叔把那个女人送给他的钱没有直接送到医院,而是把那些钱放进那个黑匣子里,并且根据马瞎子的提示,他在上面写上了“孝子金库”四个字,但他对那四个字的笔法不太满意,他想,毕竟多年不写字了,这些年写得最多的就是“同意开支。罗庆丰”几个字,因此,那字看起来写得真不怎么样,与他当年在大学进行书法比赛时比起来,确实差得太远了,可“孝子金库”四个字他写了很多次,却怎么也写不出“同意开支。罗庆丰”那几个字那般潇洒漂亮。在做完这一切之后,他把黑匣子放在家堂的神龛上,烧起了三炷清香,他相信菩萨是会看到这一切的,他是不想做坏事的,他是为了爷老子的病才伸出自己的那双手的。

第二天一早,满叔便起床了,他在医院的走廊上遇到了张医生,只经过一夜他们之间便好像经历了许多的时间,张医生向满叔点头的时候他的目光是陌生的,满叔站在走廊上目送着他的背影时告诉自己,他已经作出了决定,他不会再欠他们医院半个毫子的,你们就放心给我的爷老子治病吧。满叔从来没有这样轻松过。

从医院出来,他又看到了那个女人,那女人好像刚刚哭过,那双漂亮的眼睛红肿得就像两只熟透了的蟠桃。他走到女人的身边,递给她一张借条,那借条上面写着“兹借到方小如人民币五万元。罗庆丰”。他看到女人默默地接过借条收在她的小坤包里。然后他给看守所的赵所长打了一个电话,告诉他那个名叫郭天启的案子已经查实,没什么事了,先取保候审吧。听了这话,那女人的一双蟠桃眼立即绽出快乐的笑容,当着他的面把那张借条轻轻地撕碎了。

我知道我的满爷爷是一个不喜欢黑夜的人,我也不太喜欢黑夜。满爷爷不喜欢黑夜是因为黑夜里耽误他干活,我不喜欢黑夜是因为我要上床睡觉,这样我就没有时间来复习我的那些落下的功课了。但满叔现在特别喜欢黑夜,只要是黑夜来临的时候,他就会出现在那些他以前曾深恶痛绝的地方,比如高档饭店,比如娱乐场所,比如桑拿中心等等等等。现在他的朋友很多,那些朋友大多是郭天启和他的老婆方小如给他介绍的,和这些朋友们玩过之后,满叔觉得他的前半辈子真他妈白活了,同样是人为什么差别却那样大呢?后来满叔明白了,这样的差别是他自己造成的,不是他没有这样的机会而是他不给别人机会,所以他就永远没有了机会。他想这一切都是对等的,付出与回报这句话到这时他才明白,在暗地里,他给自己狠狠地打了一耳光。

世界上的确有一些神秘莫测的事情常常令人匪夷所思,这件事是罗矮子的亲身经历。

二十多年前,罗矮子在沈山头被大家选为生产队长,罗矮子当时就自知之明地知道,像他这样一个做事邋邋遢遢漏洞百出人际关系封闭并且思维方式混乱的人,如果能做生产队长的话,那就是沈山头的每一个人都可以当官的时候,但那时大家对一个小小的生产队长已经丝毫不感兴趣了,因为队里硬需要一个名义上的生产队长,大家想想罗矮子是只最好的羔羊,大家便对他一齐举起了手。但是,在罗矮子刚接手生产队长三个月的时候,队里的两头耕牛就无缘无故地失踪了。于是,罗矮子报了案,公安局派民警到沈山头来调查案情,但他们忙活了半个月也没有弄出个结果来,最后只得灰溜溜地打道回府。而罗矮子因为丢牛事件的发生,只当了三个月队长就被下了课。

罗矮子不甘心,自己一个人开始了调查。

在沈山头,罗矮子有两个最好的朋友,一个是罗初一,一个是罗方顺,罗初一平时显得热情谦逊,诚恳而易于接近,自从罗矮子当了队长之后,他总是以串门的方式与罗矮子谈谈队里的情况,一点也不见外地向他提些建设性的意见,一副掏心掏肺的样子。而另一个罗方顺与罗初一比起来,相形之下则显得冷漠无情,脸像一张坚硬的铁板,让人看不出他的城府有多深,靠他太近是不是有危险。于是,罗矮子断定,肯定是罗方顺加害于他,罗矮子想,这个狗日的罗方顺自己平时与他无冤无仇却无缘无故地加害于我,罗方顺一定不得好死。

但是有一天,那些走了的民警突然回到了沈山头,把那个平素对人掏心掏肺的罗初一抓了起来,在公安人员的强大攻势下,罗初一交代了自己偷牛变卖的经过,其目的是想把罗矮子从队长的位子上整下来,他自己坐到队长的位子上去。因为只要当上队长,公社里每年都会有五十块钱的补助。罗矮子那一下真的有些大吃一惊了,他居然判断失误,险些看错了人。

罗初一最后被判了两年劳改,等他从牢里出来的时候,却突然去世了,死于莫名其妙的一阵窒息,可验尸报告上却明明白白地写着,罗初一的心脏与肺均未有异常病变。

罗初一遭到了惩罚,罗矮子看错了人,但老天不会看错人。

罗初一的死与我正在诉说的故事显然毫无关系,但这个故事却让我学会了怎样看人辨人识人。我明白即使现在我已经不在海棠城里风水街行走,我也知道我的满叔罗庆丰那张灿烂动人的脸上已经写满了一些不为人知的东西了。

这仍然是一个晚上,满叔和两个人正坐在王朝酒店的一间包厢里喝酒。那两个人不是满叔以前认识的,但他们站在风水街满叔的那间房子前时,满叔认出他们是父子俩。那个父亲就像满叔的爷老子满爷爷一样堆着满脸皱纹的笑,而那个儿子显得有些拘谨,不自然地绞弄着自己的左手或右手。满叔有些不满意了,他朝里面大声地吼他的婆娘杨桂荣说什么人也往家里带。杨桂荣便慌张张地出来说,这是她远房姑表姐的一个亲戚,他的儿子王顺民正在考海棠公安战线的公务员,她阻了好久,他们一定要来,她不可能把一个亲戚拒之门外的。见杨桂荣这样说,满叔把他们让进屋里,指着角落里那张沙发说,随便坐吧。但那个老父亲的手一直颤抖着,脸上的笑更像一块黑色的泥巴一样坚硬而朴实。站在那里许久却说不出半句话来,只是一个劲地傻笑着,满叔的心里便有些烦燥了,他用鼻子哼了一声,那个老父亲才明白过来,赶紧走过去拉住满叔的手说,走,我们喝酒去。

酒确实是好酒,是一瓶贵州茅台,菜也是王朝酒店的招牌菜,但满叔喝得一点也不爽,远没有和郭天启他们那帮朋友们喝得那样畅快。满叔已经从他们神情中看出他们的拮据,今晚上这顿酒也许已经倾尽了他们家所有的积蓄,而他们要求他办的事肯定是他们一家子最大的希望。按理这是一个可以往他的“孝子金库”增添一笔财富的活计,但他们的手里能奉敬多少?

酒过三巡,那个老父亲才战战兢兢地说,罗局长,桂荣已经把我要说的话已经说了,你侄子顺民大学毕业后这次参加了你们公安部门的公务员考试,老祖宗地下有灵,笔试成绩考了个第一,现在就差面试了,听说面试这一关是由你们公安部门亲自把关的,所以……老父亲哕哕嗦嗦说完这一段话后,脸上的冷汗都出来了。满叔却皱着眉头递了一片餐巾纸给他让他先把冷汗擦干净,然后抿了一口茅台酒才说,老哥,这事也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这时,王顺民站了起来,他端起满满一杯酒说,大叔,侄子敬你一杯,我爷老子和老母亲为了送我读书受尽了苦,我想考个公务员以后也好报答他们。今晚你就给我们指一条明路吧。说完把那满满一杯酒于了,然后眼巴巴地看着满叔。满叔象征性地把酒杯在嘴唇上贴了一下,那一刻他的思绪已经不在那杯酒上,他想起那些给他送钱的男人女人,他的“孝子金库”里的钱已经够多了,但那些钱都是富人们送给他的,他还从来没有收过穷人的钱,穷人的钱是苦钱血泪钱,可钱一旦到了他罗庆丰的手里就分不出穷与富了,而是他罗庆丰实实在在拥有的钱,所以不管眼前这对父子的钱是不是苦钱血泪钱,他也应该照章办事,他不能坏了自己给自己订下的规矩。于是,他轻轻地放下酒杯.在他们的面前伸出了三根手指头。

砒霜(5)

三千?那个老父亲胆战心惊地问。

但满叔却坚定地摇了摇头。

三……万?那个老父亲这一下连声音都变了。

这一下满叔却点了点头。

王顺民睁大眼睛有些不相信地望着满叔,那些教科书上写着的那些光明的磊落的伟大的正确的格言这一下跑到哪里去了?原本,他连这餐饭也不打算请,他相信凭他自己的实力他完全可以考进公安局是老父亲硬拉着他来见罗局长的,现在别说三万就是三百块钱,等下和酒店结清了账他们也没有了。于是,他拉起老父亲的手说,爷老子,我们走。但老父亲的脚却像钉了钉子一样立在那里不能动弹半分,他颤着声音问,罗局长,如果有了这三万我儿子一定能进公安局吗?

那当然。满叔轻描淡写地应道,我罗庆丰在海棠没有说话不算话的。

然后,满叔看到父子俩一前一后走出了包厢。等满叔喝完杯中的酒出来,他只看到长长的凤水街毫不经意地把他们湮没了。

第五天,那个老父亲把钱送了过来,而杨桂荣却接到了她远房亲戚的一个电话,亲戚在电话中告诉杨桂荣说,那个老父亲把家里所有的牲畜粮食都卖了,还卖了家里那间赖以生存的木板房,又在亲戚朋友那里借了一笔债,总算把那三万块钱凑齐了。杨桂荣把这一切告诉满叔时,满叔正在数黑匣子里他的那些”孝子金库”里存放的钱,他的面容平静而安然,好像在听一个久远的故事一般。

那天晚上我上完最后一节晚自习时已经是晚上九点多钟,我突然想写一封信给我的满叔,但我不知道写些什么,于是我在海棠的那个池塘里捞起了那根一直颤动着的水草,我把草装进信封然后来到风水街10号,我按响门铃很久后才听到有人缓缓地走出来开门,满叔站在我的面前,他的一只手捧着那个黑匣子,一只手越过漆黑伸到我的面前,然后说,请你告诉我这封信是从什么地方寄来的?我假意看了一下信封说,对不起,满叔,这信封上没有地址。满叔的目光一直呆滞地目视着一个方向,我突然发现满叔的眼睛已经看不见了,那一刻我懊丧极了,但我仍然帮他打开了信封,让他触摸到那根在信封里已经完全僵死了的水草。

就在我转身离开的时候,我突然看到满叔的眼睛在那一刹那渐渐地睁开了,他的口里不停地喃喃自语,一万。两万。三万。五万。十万。一百万。那声音令我的后背有一种惊悚般的慌恐,我急忙贴着风水街的墙根落荒而逃。

5 那个老汉拦住了二爷爷的去路,二爷爷问他为什么拦住自己,老汉用那双混浊的眼睛看了他好久之后才慢慢地让开了路,于是,二爷爷很轻松地从老汉的身前走了过去。他知道眼前的这个老汉拦不住自己,任何人也拦不住自己。

那条逼窄的小巷仍是那么幽长,那个拐角处的池塘里已经不见了那根老是颤抖不停的水草,但他知道那个老汉的目光一直在追随着自己,他没有管那双目光中究竟有些什么东西,他只管大步地往前走,直到走进那座有槐的小院。

现在我有必要交代一下事情的背景了。这时是1934年的秋天,红军在第五次反围剿时全线失败,正准备整体大转移,而白狗子也正在整体大追歼。所以,海棠这座小城便显得非常安静,可以让二爷爷这种臭气熏天的人自由出入。二爷爷哪里知道这些东西,虽然,左大改给他安了个沈山头情报站的站长,后来连他自己也感到好笑,那个所谓的站长根本就是无职无权只有做事的命,何况左大改他们有什么事也不会告诉他,如果有事就是让他拼了命地去做那些非常危险的情报工作。所以,现在二爷爷走在这条逼窄的小巷里时,他的心情远没有那些闹红官员们那么忧心忡忡,而是一种说不出的兴奋,他在想,既然左大改他们不见了,他还可以看到槐和她的男人,最好槐的男人也走了,那这座海棠城里就是他和槐的天下了,他一定要和槐做一对天底下最恩爱的夫妻,让他的爷老子二祖公活活气死。

槐已在院子里静候,二爷爷看槐的目光仍然清澈透明,那棵石榴树的果子在浓重的秋风中瑟瑟地战栗着,槐在石榴树下的情景让二爷爷再一次想起他第一次进这个院子的感觉。这时,槐让他坐到她的身边,槐说,她是一个女人,辛辛苦苦地寻找生命意义的女人,她从那座名叫上海的大都市来到这座小城,她是为了寻找一种理想与希望,虽然现在的处境离她的理想与希望还有很远,但她已经无怨无悔,而且她的生命中出现了两个男人,他们都是非常优秀的男人,他们爱她疼她,让她在这座边远的小城活得有滋有味,她现在怀了身孕,而且已经足月了,她已经不能离开了,她想她就呆在这座小院里把孩子生下来。在她说这些话的时候,二爷爷一直静静地听着,他让槐靠在他的肩膀上,然后说,让我陪着你,在这座小院里把孩子生下来。槐的目光突地亮了一下,却在顷刻间熄灭了。

我在高考前的那一天,曾经走进过这座现在还保留着的小院里,我是一个人来的,我来这里的目的不是为了祭吊什么,我只是想在那个即将决定人生命运的时刻到这座小院里来看看,也来体会一下当年我二爷爷和槐在面临人生命运的选择时的那种心境。那株石榴树早已枯萎,只剩下半截枯木,但我的手触摸它时仍是那样颤抖不已,我知道时间就像一把锋利的刀把很多原本美好的东西生生割断了,但我此刻的心境一定和我二爷爷与槐当年的心境是一样的。三天之后我将离开这座名叫海棠的城市,而二爷爷与槐却是在当下面临永远离开这个世界的选择,我不知道在这株石榴树下,他们是以一种怎样的心情来撕裂自己的肉体与灵魂的。

我只有肃然而立。

这时,槐抚着自己的肚子突然高兴地对二爷爷说,知道吗?他又在里面动了,好像马上就要蹦出来一般,来,你来摸摸。说着就拉起二爷爷的手按在她的肚子上,二爷爷立即感到槐的肚子里那个生命的茁壮与蓬勃。但槐却叹了口气说,他不该生在这个衰败的乱世。二爷爷什么话也没有说,他只把槐紧紧地搂在怀里。

院子的门就在那一霎时被推开了,令二爷爷没有想到的是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是左大改和槐的男人。左大改与槐的男人深深地看了他们一眼后说,我们走吧。

我要生了,我走不了啦。槐淡淡地说。

但你们必须走,我们不能把你们留在这里。这是命令!左大改斩钉截铁地说。

我们不走了,我在这里陪她把孩子生下来。二爷爷也斩钉截铁地说。

那你们就必须死。槐的男人这时开了口。

石榴树上的那几个果子就在这一瞬间从树上落了下来,二爷爷伸出手捡起那些熟透的果子一个一个递到槐的怀里,然后说,槐不走我就不走,哪怕死。

其实你可以走的。左大改蹲在了二爷爷的身边,我平时给说了那么多的革命道理,你怎么全忘记了?你们都是搞情报工作的,知道我们党和红军太多的秘密了,我们怎么能让你们留在海棠?如果让白狗子抓住你们,那是不可想象的。左大改说得喉咙有些哽咽了。

但槐摇了摇头。二爷爷也摇了摇头。

那就让他们死吧。槐的男人说。也许这时候,他才真正发现,那个和他同床共枕的槐爱的并不是他这个情报处长,而是这个山旮旯里的罗林立。一丝恨意和妒意从一个男人的胸中油然而生。

这是你的孩子。槐仍然淡淡地说。

槐的男人怔了一下,但他很快就恢复过来了,他走到那株石榴树下用力摇晃着树干,但那上面已没有果实,只有几片榴叶从寒空中落下来。然后他走过去对左大改说,为了我们的理想,我顾不了那么多了。

槐从那把白色的椅子上倏地站起又倏地坐下了。然后她淡淡地说,来吧。

二爷爷的心那一刻有如水晶一般明透,他知道槐的那句来吧对他充满了多少无穷的魅力,她让他感到洁白与纯净。左大改在他的身边呼唤着他,他知道那是一种至高无上的理想与希望,但他却喜欢眼前的这个小院喜欢小院里这个挺着大肚子的女人,而他自己,仅仅只是从寒空中飘落的那片榴叶,他感觉到了秋风与诗歌的巨大寒冷,它能准确地表达那些装在信封中的情大是靠什么生养着的,他更能感觉到那些至高无上的理想与希望中的巨大陷阱,从此开始,他不再害怕。害怕在他的眼里已经毫无意义。好了,那就来吧,一如那个夜晚他与槐的缠绵,美好而灿烂。

左大改从腰间取下了一枚手榴弹,并且拉开了引线盖,但二爷爷却突然伸出了手。左大改急切地问,你愿意跟我们走?

二爷爷摇了摇头,伸手从裤袋里拿出一包东西,然后对左大改说,别用手榴弹好吗?这样我们就会尸骨无存,我想让我让槐让槐肚子里的孩子三个人死得体面一些。

槐这时终于笑了一下,她毫无顾忌地倚在二爷爷的怀里问,那是什么东西?

一包砒霜。二爷爷也笑了,我爷老子送给我的,爷老子知道我喜欢在外跑就把这东西送给了我,他说,万一哪天被白狗子抓住了就把这包砒霜吞下去。现在,我们一人一半吞下去好吗?

二爷爷说完慢慢打开了那个纸包,这时,风停住了,有一线阳光从黑厚的云层中透了出来照在那些已经打开的砒霜上,槐伸出手捧住了,她轻轻地喃喃而语,来吧!真好!

左大改与槐的男人背过脸去,阳光从他们的后背一晃而过。老汉溜进门来,哑着嗓子喊了一声什么,左大改与槐的男人都没有听见,槐与二爷爷却听得清清楚楚。

6

满叔也听得清清楚楚的。

那是个最普通的上午,我在远离海棠的沈山头听罗矮子的训示,训示我的目的就是让我读完高中之后就回到沈山头种地。他对我说,我不让你去读大学你偏要去,你是不是要存心气死我?虽然说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可那是旧社会那些书呆子为自己编造的谎言。读书多有什么好?读了书就识了字识了字知道的世态炎凉就多知道得越多嘴巴也就越多,总有一天说漏了嘴就会惹出祸来,再说读了书就会端公家的饭碗,公家人那么好做?做得好就好做得不好哪天自己是怎么死的你都不知道……我们老罗家天生都是耕田种地的命,你又何必出去读什么大学呢?这时的罗矮子喝了两杯酒,自从那次丢牛事件证明了他的清白之后,他在沈山头的威望更加高了,所以我说罗初一不是在损罗矮子而是在成全罗矮子。有了威望的罗矮子后来又成了沈山头罗姓家族的主持,掌管着那间已经有些破旧的祠堂,并经常在里面举行一些吃饭喝酒的活动,这些活动大都是以清明扫墓中秋团圆等等名义进行的,所以我在受训的时候显得非常恭敬,因为全村子的人都不敢反对的主我一个小辈岂敢反抗?我只能像一个真正犯了错误的人那样直挺挺地站在他的面前听他训示。但是说实话罗矮子有很多话说不到要害处,就是说到要害处的一两句话却又是不停地翻来覆去,加上他喝了两杯酒之后更是说得不着边际,我听得心烦心燥的。正在这时,罗方顺走了进来对罗矮子说,你别在这里放狗屁了,庆丰他爷老子死了。罗矮子听了,那些刚喝进肚子里的酒立即醒了一半,他结结巴巴地说,你别开玩笑呢?罗方顺说,哪个和你开玩笑?刚刚杨桂荣的电话打到村里,她在电话中亲口说的。罗矮子这下相信了,完全忘记了要教训我的计划,拉着罗方顺就往门外跑。

砒霜(6)

我记得当年满爷爷也像罗矮子教训我一样教训过满叔,但满叔没有听满爷爷的话,他走的那天沈山头下着瓢泼大雨,满叔撑着一把油纸伞走在沈山头出山的小路上,满爷爷从窗口伸出头望着他,呼唤他回来。

可是人世间最广博的伤心却是此时此刻,那个已经成为一具尸体的老人。

我点燃了一支烟,这是我平生第一次抽烟,但却抽得非常顺溜,烟火球在我的嘴边闪烁,我知道此时此刻,这是我与他们对话的一种方式,我突然觉得他们都是藐小的,没有谁关注渺小的东西,只有藐小的人之间的相互关注,否则,他们就太寂寞了。就像此刻,那个陪他的老父亲请满叔在王朝酒店喝酒的后生王顺民一样,他也抽完了一支烟,然后又点上一支,昏黄的灯光下,他看到棚子里烟雾弥漫,他眯缝着眼睛,长久地看着那个在地铺上睡得安然的老父亲,他觉得自己的思维已经完全停顿了下来。然后,他从棚里走到棚外,外面是一片深度的漆黑,那些泥土散发出来的气味一下深深地吸引了他,他觉得这一切才是他的根基,他捧起一把土疯狂地傻笑着呐喊着,那片空旷的田野回应着他的疯狂与呐喊,深度的漆黑仍然很深,但泥土的味道已经渗入他的五脏六腑,他知道,只有站在这泥土的上面他才觉得踏实。而那支他抽过的烟亮亮地燃着,他又一次走进棚子里,他的老父亲仍然甜甜地酣睡着,那种畅快的鼾声昭示着他内心的希望与幸福。他已经为了他的前程把所有的家当变卖殆尽并捧着充满血泪的三万块钱送到了那个公安局长的手里,老父亲彻底放心了,而他却彻底失望了,他一遍遍地问自己,加入这样的队伍有意思吗?这样的队伍还值得自己去加入吗?

于是,他用力摁灭了烟头,一步一步地踩着泥土从深黑的夜中走了出来。

现在,我已经是一个成人了,我学会了仔细谛听那些黑夜中那些藐小的生物发出来的声音,面对那些曾经沧海的事物,我感到自己的观察和想象昂贵起来。汽车在平坦的柏油公路上行驶,阳光那么充足,透过车窗,我看到了一条隐藏在人世背面的大门,我或者我们都无法从那条门走进去,但我的满叔已经走了进去,他走得很累很辛苦,他走得那么邈远那么苍茫。有一个漂亮的妹子在为他引路,她对他说,罗局长,我是检察院反贪局的周小敏,根据王顺民的举报,现在我宣布,你被双规了。那句话如雷贯耳猛烈地轰击着满叔,他的手首先伸进抽屉拿出一个纸包,然后他才伸出双手,让那双以前老喜欢伸出去的手伸向了一副冰冷的手铐。

满爷爷是在后半夜知道这个消息的,满爷爷阴郁的脸上再度凝聚着可怕的光斑,他告诉他的病友一件惊心动魄的事,那就是从沈山头的山路上漂来一具尸体,那具被山风和山雨漂来的尸体不是别人而是他的儿子罗庆丰。我后来听到满爷爷的病友向我转叙这段话时,我有些怵目惊心的感觉,是什么让老人如此绝望?他没有看到那个“孝子金库”,他不知道满叔所做的一切是为了给他治病,但他却那么决绝地回想起那条山路,那是一个他走过他儿子走过也许整个沈山头的后人都要走的一条路,他明白无论是走进山里还是走出山外,那条路已经成为他生命中最后的疼痛了。于是,他一个人拔掉了那个还刺在他血管里的针头,一步三晃地回到凤水街的那个家里,杨桂荣已哭得像个泪人,但满爷爷没有安慰她,他只是走进他住的那间屋子,从一个黑匣子里拿出那包砒霜轻轻地咽进喉咙。

整个沈山头的人都来到了风水街,罗矮子代他的堂弟罗庆丰对满爷爷行孝子大礼。但令人意外的是,就在满爷爷火化的那一天,那个名叫周小敏的女检察官来到了殡仪馆,她对在场的所有人说,罗庆丰今天早上死了,经法医鉴定,他死于砒霜中毒。然后,她叹了一口气又说,他不应该死于现在这么一个盛世的。

我一下子就纳闷了,声嘶力竭地喊道,怎么这么多的砒霜?沈山头的人难道就只能死于砒霜吗?就不能换另一种死法吗?但灵堂里的人没有一个回答我。

今年,我还是考上了大学,罗矮子在送我出山的时候,他把一个纸包交给了我,并说这是一包砒霜,你会用得着的。罗矮子说完就走了,我却把那包砒霜用力丢下了山谷。我想,即使哪一天我也面临二爷爷满爷爷或者满叔那样的命运,我不会再咽砒霜,我会选择另一种死法。

是一种什么样的死法?我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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