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再次给陶安打电话,依然是在通话中。我将手机一把扔在沙发上,我为自己昨天答应接受她们母子俩而后悔。如果说我心里对亲情还隐藏着一点儿念想,那么现在已经荡然无存了。我觉得陶安就是他妈的一骗子。从她在她母亲的肚子里用羊水泡着的那刻起她就是个骗子,骗子!我的眼里流出泪水。在这个哭闹不休的小孩子身上我发现了我的狼狈。一个年近四十的女人还是个处女的狼狈,一个年近四十的女人还没有结婚成家的狼狈,一个年近四十的女人还没有哺育幼小的狼狈。这时电话响了,龙龙的哭声也停了。我奔向沙发,手机上却是一串陌生的号码,我迟疑着接了。是男人的声音,他问是陶平吗?我说是,你是?男人说,姐,我是田文军。我说,田文军?我在记忆里努力搜寻这个名字。龙龙走近了,说,是爸爸,是爸爸。哦,我终于想起来了,田文军,那个矮个子,黑面孔,一脸稚气的小伙子。田文军似乎听见了龙龙的声音,说,是龙龙吗?我将电话递给了龙龙,龙龙“喂”了一声,鼻子里吹出个气泡来,然后哈哈大笑,叫着爸爸爸爸。龙龙在电话里说,爸爸,我们在姨妈这里。妈妈在下面打电话,还没有上来,她在跟林叔叔打电话。龙龙说,爸爸,你来接我,你不要我了吗?妈妈说你不要我了,妈妈说要把我卖掉。
我说,不许瞎说。
龙龙对我吐了一下舌头。我听到电话里面说,她敢,她要把你卖掉,爸爸宰了她,把她扔进长江里喂鱼。
我说你要宰谁?你要把谁扔进江里去喂鱼?田文军愣了一下说,姐,开玩笑的,开玩笑的。哄小孩子的话,你别当真。
田文军说,姐,你住哪儿?告诉我地址,我想过来跟陶安谈谈,只要陶安回心转意,我愿意接他们回家,我愿意跟她过日子。
这个男人的大度令我肃然起敬,陶安果然没有看错人,自己出了轨给男人大张旗鼓戴了顶绿帽子,男人还能不计前嫌,留条后路让你回去。陶安好福气,我心里有些嫉妒陶安,这个烂女人,居然前能着村后能着店。就跟父亲一样,都已经跟别的女人过上日子了,可我母亲却还为他守着传统的贞节。我告诉了田文军的地址,我还说了很多赔礼道歉的话。陶安给人戴绿帽子了,娘家人总是理亏的。
在我的青椒肉丝面摆上桌后,我才听到门铃响,陶安才到屋。她精疲力竭地将行李一件一件挪进屋里,她的羊毛围巾解开了,外套的拉链也拉下了,都敞着,她身体的热气扑面而来,健康的年轻的饱满的充满欲望的热气,这热气让我想到了电动马达之类的器物。我不得不承认她是充满魅力的。她的情人一定是潇洒多金的,年龄绝对比她大十岁以上。这世上,年轻的都在奔命,谁有闲钱去找小姐洗脚按摩,只有有钱的中老年男人才会花钱去寻快活,找刺激。
她把行李放置妥当后,便从包里拿出黑色的手机充电器,两眼像老鼠似的扫视我房子的墙壁。她问,姐,哪儿有插座?
我说,没了手机你活不了是吧?
她没回答我的话,她发现了鞋柜上面有个空余的插座,走过去将充电器插在上面,然后是手机开机的声音。伴着这种声音,陶安绷着的双肩忽地落了下来,脸色的神色也变得舒缓。她将手机小心翼翼放在鞋柜上,然后转过头对我笑了笑,说,姐,不好意思,给你添麻烦了。
她的客气让我的心莫名一软,体谅了她许多不能说出口的苦衷,我说,赶紧吃饭吧。中午简单点,晚上我再做两个菜。
在她捡起筷子绞起一箸面条递进嘴巴里的时候,我说,刚刚龙龙的爸爸打电话来了,他可能明天就过来,他说他要
我的话还没说完,我就听到陶安猛烈的咳嗽声。她的脸涨得通红,连眼睛也是红的。她呛着了。她的慌乱让我意识到她极度不愿见龙龙爸爸。
她说,我跟他已经没有什么好谈的了。事情已经到了这步田地,我不可能回头了。
我说,龙龙爸爸还是希望你能回心转意,他可以不计前嫌。
她说,你不了解他,他的心才狠,前些时我要出门,他居然把龙龙衣服脱光了把他赶出来,他说要走就带龙龙一起走,不要把个拖油瓶甩给他。那天起好大的北风,把龙龙都冻感冒了。
我说,你怎么不想想你自己,是你背叛家庭在先,你给男人戴绿帽子,这对男人是多大的侮辱,你自己把事情做成这个样子了,人家还能给条路让你回去,这已经够对得起你了。
她不再说话。面条也没吃完。她又变成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她离开餐桌,撤退到沙发上,装模作样喝了口水,然后就走向了鞋柜,摁开了手机,手指在手机上跳动起来。看她握着手机一动不动的贱样子,我又气又恨。屋子里一下子变得很安静,只有墙上的钟表发出“噌噌噌”的声音。龙龙忽然扭头对我笑了一下,然后又害羞地转过头去。我问龙龙,爸爸妈妈你最喜欢谁?龙龙说,都喜欢。我说,如果只能选一个的话,你是选妈妈还是选爸爸?陶安似乎也对这个问题很感兴趣,她停止了手指的拨弄,望向沙发这里。
龙龙低下头将手里的蜘蛛侠转来转去,过了一会儿说,我要爸爸妈妈在一起。忽然龙龙哭了起来,他说,我不要爸爸妈妈分开,我要爸爸也要妈妈。陶安走了过来,将龙龙接了过去,说,你昨天不是说跟妈妈吗?你怎么说话不算话?龙龙在陶安的怀里踢腾起来,哭喊着,我要爸爸妈妈在一起,我不要跟妈妈一个人,我要爸爸妈妈在一起。
龙龙的哭闹令陶安很烦躁,她一手抱着龙龙,一手握成拳头朝龙龙的背上揍了两拳,吼道,哭哭哭,再哭,把你丢到江里去,你这个王八蛋,你这个没良心的。两拳下去龙龙的哭声越发地大了。过了好半天,龙龙的哭声才小了些,趴在他妈妈肩头沉沉睡去。待龙龙熟睡后,我说,陶安,坐下,我们聊聊吧。
陶安朝鞋柜看了一眼,最后还是坐在了沙发上。我给她冲了一杯速溶咖啡。客厅里弥漫一股糊锅巴的苦香气。龙龙的呼吸声和钟表的“噌噌”声融在了一起,电暖炉的温度也升高了,暖意使得这狭促的空间有了家常温馨的景象。如果没记错,陶安今年应该二十二岁了。陡然降临的陶安和她怀抱里的孩子都提醒着我,我已经落在了时光的深处。我和她,面对面,静静的,就像两棵树,在光阴的面前,她已经抽枝发芽,而我却是光秃秃的。她令我胆怯、心慌。
是要谈一谈的,可是我不知道该从哪一句开始。我咳嗽了一声,我问,非要离婚吗?你是有孩子的人。
陶安不说话,两只手在大腿上绞来绞去。她的指甲修剪得方方正正,涂了蓝色的蔻丹胶,在扭动的时候就会闪现出微弱的胶质样的光。
我问,你现在找的这个是个什么样的人?你看准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