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想把他杀了。我说,你知道吗,我从来没这么恨过谁。
你没必要这样。高梅说,我是说真的。
当然了,我又说,我再恨他,也不可能比你更强烈,对吧?
你要恨就恨我吧,你最应该恨的是我。
怎么可能。我说,你知道我爱你。
高梅在电话里半天不吭声,后来说,我们不说这事了好吗?我累了,想睡了。
我拔掉塞绳,坐在机台前发了半天呆。我们的交谈变得日益艰涩,如同再狂暴的雨也无法浸润整个沙漠。那些说出来的话负载在黑色被覆线上往返传送,却无法辨别真伪。我进入过她的身体,却始终无法进入她的内心,这让我觉得痛苦。也似乎只有这种时候,我才能确定我是爱她的。就像一个垂暮的老兵,只有抚摸着身上的累累疤痕时,才确信自己真的经历过战争与死亡。
元旦晚上开始下雪,而我开始肚子疼。起初以为是拉肚子,把能找到的药都吃了,还是不行。和我住一屋的营部通信员说要陪我去卫生所看看,我都把衣服穿好了才突然反应过来,赶紧重新躺回到床上。算了,我说,没啥事。
雪下到第三天半夜,我撑不住了,终于叫出声来。通信员跑去把营长和教导员都敲了起来。几个人先是站在床边短暂围观蜷缩成一团的我,然后副营长说他去给卫生所打电话。我腹痛难忍,浑身流汗,睁开眼只觉周围一切水波般晃动,闭上眼又像是头冲下漂浮在虚空中。我很怕自己如此年轻就要死去。不知过了多久,一只冰凉的手盖在我的额头,我睁开眼,看见了他。他穿着没有肩章和领花的马裤呢冬装(那时少校以上级别才有这种制服,只是他的军衔已经被军事法庭剥夺了),肩头尚有一层雪花。像那次他进入澡堂一样,整个宿舍鸦雀无声。他把双手搓一搓,让我平躺着开始按压我的腹部。这是我第一次听到他说话,声音低沉而清晰,“这”被他说成“仄”,应该是南方口音。接着他从暗红色医药箱里取出听诊器,坐在床沿上给我检查。他肩上被融雪洇湿了一片,但他似乎没感觉到,只仰头望着窗外,看着像在发呆,手却拿着听诊器不停移动。我觉得我该拒绝他的检查,可他的手和听诊器却让我感觉安慰。
怎么样?要不要紧?教导员问。
要马上手术。他起身把听诊器收起来,现在送县医院肯定来不及,就送乡卫生院吧,不然阑尾穿孔就危险了。
我被抬上吉普车后座,和他并肩坐在一起。副营长坐在前面,指挥司机去三十公里外的乡卫生院。在雪野上开了一个多小时,到了却发现整个卫生院一片漆黑。副营长和司机上前对着铁门拳打脚踢了老半天,终于有人打着手电出来说,变压器故障,停电了。
这咋弄,要出人命了!副营长慌了,你是医生,你说咋办?
回去在卫生所做吧。他想了想,只能这样了。
你给做?副营长说,你你行不行?
他坐在车内的黑暗中,没说话。
我不是那意思啊。副营长赶紧往回找话,我意思是,卫生所也没那些个设备啥的,万一
其实副营长担心不是没道理。别说营卫生所,就是团部卫生队,也没一个人敢做阑尾切除手术,再小的手术都得送到县医院或市里的驻军医院去做。可我们也知道,县城还在一百多公里外,下这么大雪,路上那两座山很可能过不去。
我是医生,他说,出了问题我负责。
伤口拆线之后,我觉得一切正常。教导员不大放心,非叫我再去县医院复查一下。月底我跟着买菜车去县医院检查了一次,一个老大夫非常肯定地告诉我,手术做得很漂亮,没任何问题,我大可以放心。
回去给教导员汇报了情况,他挺高兴。他总怕我某天会突然腹痛而死或吐血而亡,那他肯定吃不了兜着走。他说手术做得不错,你应该去感谢一下人家。我说能不能不去?教导员说,我知道你为啥对他有敌意,因为那个高梅,对不对?
我愣了。看来教导员什么都知道。没准他早就知道我是为了高梅才主动要求分到团里来的,他只是不想戳穿我罢了。
一码归一码,要不是他给你做手术,你连小命都可能没了,还追什么姑娘?所以我建议你还是去感谢一下。教导员说,当然了,这事你自己看,你要实在不想去,我也不勉强。
犹豫了两天,我拿了两瓶酒去了卫生所。酒是我让通信员去乡里买的,花了三十来块钱,我工资的四分之一,已经很不少了。雪后天气极寒,呼吸间鼻孔似乎都要黏在一起。我沿着两边积雪的红砖小路往卫生所走,心里不免忐忑。卫生所在营院西北角,小小一栋旧平房,我在那儿住过几天,其实已很熟悉。我走到医生办公室门口探头看了一眼,结果就被他发现了。
请进。他穿着件白大褂,把一根红蓝铅笔放在面前那本大厚书中间。
我走了进去,却还没想好自己应该采用哪种表情,以及哪种口吻。
有事吗?他看着我,那表情仿佛我们第一次见面。虽然在卫生所住院那一周,他每天都会过来给我查看刀口,当然,我们没怎么说过话。
上次多亏你给我做了手术。我把酒放到他桌上,想表示一下感谢。
不用。他说着拿起红蓝铅笔,把目光放到面前书上,你拿回去吧。
我脑中又闪过他对高梅耍流氓的场面。这场面我反复想象过许多次。这让我心如虫噬。极想提着酒转头就走,可我忍住了。教导员说得对,如果不是他,我可能真的小命不保。所以我把酒又朝他推了推,一点心意,请你收下。
我就是干这个的。他头都不抬,谢谢你的好意。
那东西放这儿,我先走了。我不想再和他过,准备离开。
不行,你快拿走。
我没理他,直往门口走。
你怎么回事,我说了不用!他抬高了声音,我不需要这些东西,请你把它带回去!
你又是怎么回事?我终于装不下去了,转身瞪着他,你以为我愿意来找你?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是什么人?你以为你他妈的凭什么欺负高梅?
他僵坐在白色木椅上,嘴角抽动着,原本冷硬的目光像被刀猛地削掉了一截,变得散乱而迷茫。
我说我从来没有欺负过她,你信吗?他愣了几秒钟后说,你当然不信,不过这有什么关系呢,没任何关系。
他已经恢复到了最初的表情。我不知道他到底在说什么,只是怒视着他。
他突然笑一下,你也喜欢她,对吧?
我无法回答。我脑子混乱,而他显然比我冷静得多。
这很正常。很多人都喜欢她。他注视着我,可惜,你跟她不是一条路上的人。
我一把抓起桌上的酒猛地朝他砸过去,酒瓶打在他脑袋上发出闷响,我宁愿这样。可我只是把手中沉甸甸的酒用力摔在地上,酒液从透明塑料袋中流出,浓烈的酒味立刻在房间弥漫,和来苏水味混在一起,构成了我从未感受过的复杂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