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想跳下去溜之大吉,往下一望,我的娘啊,石墙比人还高。我双腿颤抖,后退着往墙根靠,壁虎样紧贴在木板壁上,屏声静气。荞花站在窗口,身上的雪花膏香味,像小虫子在我鼻孔里爬,爬得奇痒难禁,那声“啊啾”到底管束不住,冲口而出,惊天动地。这下糟了,彻底暴露了,荞花会怎样惩罚我呢?
后门“吱呀”一声打开,烛光涌出,红花花照亮一大片。跑掉的鞋子、帽子,狼藉一地。荞花香气馥郁地走出来,站在我面前。我躲在烛光暗处,心里如十五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不敢看她。她问我:“你是哪家的娃儿?莫非是杨表婶家的文娃?”我惴惴不安地说是。她说:“新媳妇有啥好看的,等你长大了,也会娶新媳妇的。”她伸手抓住我的一只胳膊:“下来吧,当心别摔着了。”她轻轻一拎,像拎小鸡样把我拎下来。
荞花带我进屋。她在床上坐下,对我说:“你应该叫我表嫂。”我愣愣地看着她,没叫。她说:“就叫嫂子吧,亲近些。”我叫她:“嫂子。”她笑了,露出白如小蒜瓣的牙齿:“好乖的娃娃。”她从大红薄棉袄口袋里,抓出一把水果糖给我。娘给我的两颗水果糖,早消化了,甜香却一直留在唇齿间。我如获大奖,万分感激,寻思着要报答她。我说:“我给你滚床吧。我娘说过,男娃娃滚床,新媳妇生男娃娃,女娃娃滚床,新媳妇生女娃娃。”
我爬上荞花的婚床,碾滚样十分卖力地滚来滚去,脸埋进鸳鸯戏水枕头,头拱进印花大红棉被,做出种种欢快的夸张动作。婚床的气息新鲜、馨香、温暖,令人亢奋、沉醉和迷恋。我口里嚼着水果糖,一边滚,一边呼唤:“男娃娃,快出来,出来喂你水果糖”
新婚后的麦田,天刚亮就起床,拖着大扫帚,把偌大的院坝扫得干干净净,把二十多户人家门前扫得干干净净。有早起的人看见了,笑说:“麦田你个瓜娃子,大清早起来学雷锋,咋不恋你新媳妇的热被窝?”麦田红着脸说:“她在烧火煮饭呢。”
宋兰天亮起床,去灶屋生火煮饭,见灶孔火光熊熊,灶锅热气氤氲,荞花在火光与热气里忙乎。她心头一股巨大的幸福暖流涌出,强撑多年一直挺直的身板,犹如挂面入滚汤,一下子软了。她扶着门框,泪水热辣辣、哗啦啦直流,如解冻的溪水般欢畅。她激动、开心,不因为从此不用早起生火煮饭了,而是幻想终于成真了。
添人进口,宋兰家喜庆,常家大院也增添了热闹。如我娘所说,荞花生得苕,样子苕,性情苕,行动也苕。见了谁个,慢声细语叫一声“二爷”或“大婶”,便再没有更多的话说。她话少,做事却不少。她干活急不起来,也慢不下去,老黄牛拉大磨似的。她不会算计,明明吃了亏,也不争辩。大家都说她?,开始碍于她的自尊,背后说说而已,后来当着她面也说。她不生气,也不怄气,?乎乎一笑了之。她性情温和如一团棉花,捂暖了宋兰那颗沧桑的心。
荞花是娃娃们的开心果。我们和她平辈,和她打趣逗乐是天经地义之事。我们无聊了,就有人提议去逗荞花。一人呼,众人应,呼啸而去。明娃侥幸摸了她屁股一把,得寸进尺还想摸她奶子,这次就没那么侥幸了,被荞花揪住,说要给他喂奶。明娃急得哇哇大叫,像条要挨骟的狗崽,身心受到极大侮辱和威胁,乱抓乱咬乱踢乱蹬,挣脱出来后,立刻又恢复了流氓泼皮相。他带着我们围绕荞花,边跑边跳边唱童谣:
表嫂表嫂,胯里夹把干谷草,风一吹,火一燎,背时表嫂遭操了。
我是个没良心的家伙,忘了荞花的糖,忘了荞花的香,忘了荞花对我的好,也加入到逗荞花的娱乐队伍中,还表现得很卖力,很兴奋。直到麦田来了,挥拳舞掌,赶麻雀一样驱散我们。我们躲到远远的地方,转而攻击麦田:
老表老表,胯里夹个生红苕,水一煮,火一烧,老表的红苕蔫蔫了。
尽管我无情无义,荞花并没有跟我计较,一如既往地待我好。有时想起她的好,对照我的坏,就愧疚,就无地自容,就无颜见她。以后,他们再逗她,我就有意避而远之。
一晃两年过去,我为荞花呼唤的男娃娃不见出来。她的肚子平坦如院坝,不见任何起伏变化。私下谈起此事,宋兰有些焦虑,不经意间流露出些许怨语。我娘很生气,说我起早摸黑跑腿跑错了?包他们结婚,还要包他们下崽?宋兰自知理亏,送上笑脸,赔一箩筐不是,我娘才没和她计较,反过来安慰她说,该来的,迟早总会来。
冬月里,墙头喇叭一遍又一遍播放冬季征兵的号召。有一天,麦田收工回来,丢下锄头,挽起衣袖,抡起胳膊,鼓凸着三角肌问我:“我想当兵,你看行么?”那样子,好像我是招兵的。我打量他瘦长的身材,乱鸡窝似的头发,怎么看都与解放军的英武神勇相去甚远。我指着地坝边的石锁说:“你能抓起石锁,举三下就行。”那石锁是我爹早年跟祖外公练武时,请石匠打制的,少说也有五十斤。麦田扎稳八字步,气沉丹田,抓过石锁,一声“嗨”,石锁缓缓升起,摇摇晃晃越过头顶。他骨关节不堪重负的咯吱声,让我揪心。他举一次,又一次,一连举了五次,“嗨”的一声,石锁脱手飞出,砸在菜地里,砸出一声闷响,砸出一个大坑,砸死无数蛰伏在泥土里的蚯蚓、蚂蚁、蝼蛄等昆虫。“怎么样?”麦田拍着手上的泥土,不无得意。我呆了呆,说:“肯定能行。”
麦田去公社武装部征兵处报名,不是空手去的,挎着洗得泛白的黄帆布挎包,包里藏着家里唯一的梅花大公鸡。严霜把道路冻得坚冰如铁,太阳出来后,冰路融化,人来畜往,似被多次翻耕过,泥泞不堪。麦田踏着泥泞,走一阵子就不得不停下来,甩脱脚上粘稠的稀泥巴。
天晚宋兰赶鸡入圈,发现不见了梅花大公鸡,问荞花早晨开圈放鸡看见没有。荞花说看见的。宋兰不住呼唤着,四处寻找,竹林、粪坑、阴沟,遍寻不着。遇到从公社回来的麦田,麦田淡淡地说,肯定遭黄老鼠吃了。宋兰说黄老鼠吃了也会留下鸡毛。麦田说,叼到山洞去吃,你怎么看得到鸡毛。宋兰一想,觉得在理,遂放弃了寻找,一迭连声地咒骂黄老鼠。
这天,公社武装部长带着接兵的一位军官,来到我们常家大院,通知麦田被部队录取入伍了。麦田这才把梅花大公鸡送了武装部长一事,悄悄告诉了她娘。宋兰喜得又抓了一只下蛋的母鸡宰了,招待贵客。大队支书和我那当生产队长的爹,被请去作陪,包谷酒喝得个个红光满面,头重脚轻。我爹晕头转向回家,被门槛绊了一跤,抱怨我娘把猪槽搁在门口,挣扎着爬起来,对着堂屋中央神龛射尿,边射边开心地说,这场及时雨下来,庄稼就滋润了。
麦田临走前,家家户户炖肉温酒,为他饯行。他被推到上席,享受最高礼遇。那年代当兵多么荣耀啊,一人参军,全家光荣,亲戚邻居也沾光。多年后我考上大学,轰动四邻八乡,也享受这份礼遇时,才体验到这荣耀何其巨大。麦田离开烟霞山区去部队那天,一身戎装,胸前佩戴着大红花,全生产队人扶老携幼相送。到了公社,大操场上,喇叭高歌,锣鼓喧天,狮子狂舞,欢送新兵入伍。宋兰和荞花婆媳俩一会笑,一会哭,脸上像下着太阳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