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坚持要去,一个拦住不放,婆媳俩争执不下,来找我娘商量。我娘一时也拿不定主意,到底该支持谁。最后,荞花说:“娘啊,如果非要去,还是我去吧。”
我娘想一想,也认为荞花去最好。荞花年轻,多少识些字。荞花性子温顺,柔能克刚。荞花去了,正神归位,邪神自然退避,这桩婚姻或许还可能有救。
我娘对荞花说:“你去后,别吵别闹,只要不谈离婚,尽可能顺着麦田。这娃娃我看着长大的,本质并不坏,只是一时色迷心窍。”
荞花说:“我不会吵,也不会闹。我为他煮饭洗衣,为他端茶递水,为他铺床叠被”
宋兰最后也同意荞花去。她说:“你去了,多住一段时间,能住多久就住多久。家里有我操持,你莫牵心挂肠,如果能随军不回来,最好。”
我也给荞花打气鼓劲:“嫂子,人走阵地失,人在阵地在,誓与阵地共存亡。”那些日子,我正迷恋战争类连环画,学到的这几句话刚好用上。
入冬第一场大雪银妆素裹烟霞山那天,荞花上路了。她从没有出过远门,走的最远的路,是回娘家探亲。天空彤云密布,鹅毛大雪漫天飞舞,积雪厚得埋脚脖子。荞花挎着包袱,踩着积雪,身影渐行渐小,直小到看不见。
荞花走后,宋兰每次去赶场,都要到邮电所打听,有没有荞花寄她的信。临近过年,宋兰才收到荞花的第一封信。信是我念给她听的。荞花的信很短,只有半张纸,问候了娘,问候了弟妹们,问候了家里情况,说自己一切都好,娘莫牵挂。宋兰意犹未尽,问,就这样完了?我说完了。宋兰默然,轻轻叹了一口气。
宋兰收到荞花的第二封信,是隔年仲春。天气渐热,阳雀叫得秧苗转青,小麦抽穗。信还是我念给宋兰听的。这次的信写得较长,有近两页纸。还是先问候娘,问候弟妹们,还问了庄稼长势如何。接着,她说麦田复员了,按规定该回烟霞山老家,承蒙首长关照,安排他到海洋造船厂工作。她也在厂里找了一份临时工,就不回来了。等秋天凉爽了,她回来接娘去天津享一段时间福。娘对她太好了,能有这样的娘,是她此生最大的福份。娘活得太累太苦了,她要带娘出去走一走,看一看,外面的世界有多美好。她说她很想念烟霞山,很想念娘。想娘的时候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做梦也经常梦见娘宋兰一边听,一边不住地擦眼睛。
荞花的第三封信是夏末寄来的。那时,稻谷正泛黄,风送稻香,爽人心脾。我小学毕业,秋天就要上公社中心学校读初中了。对即将到来的新生活,我有许多美好的幻想。偶尔,我也会想起荞花。我衷心希望她未来的日子很美好。荞花这次来信,比前两次的信厚重多了。宋兰依旧将信拿过来,让我念给她听。荞花问候了老娘,问候了弟妹和家里,问候了农活与庄稼,接着就说了麦田和她工作的造船厂的情况,最后才说到她自己。事无巨细,絮絮叨叨,唯恐说不尽、道不明似的。她说,娘,我估计可能有了,月经上个月该来的时候没来,这些日子胃里老冒酸,嘴里流清口水,特别想吃家里的泡菜梗、酸萝卜
宋兰听到这里,一屁股跌坐在门槛上,呜呜呜地大哭起来,哭相怪吓人。
2005年初夏,漫山遍野姹紫嫣红时节,荞花回来了,怀里抱着宋兰的骨灰盒。宋兰人生的最后十多年,是在中国北方的大都市天津度过的。临终前,她留下遗言,落叶归根,要荞花把她送回西南烟霞山区老家。
在外地生活这么多年,荞花乡音未变,只是头上添了丝丝白发。她身后跟着一位身材高大的年轻人,乍一见,大家以为是麦田,有人还呼名唤姓,走近了细一看,才发现不是,是荞花的儿子。年轻人操一口地道的天津话,见谁都大声打招呼,婆婆爷爷叔叔婶婶,热情、爽朗、健谈。大家无不感慨,活脱脱又一个麦田呢。年轻人见什么都好奇,拿着相机,一路走一路拍摄,见物拍物,见人拍人,拍山拍水,拍花草树木,拍庄稼房屋,似要把烟霞山的一切,都装进他的相机。
有了儿子,荞花还是没能维护住她的婚姻。天要刮风,天要下雨,没办法,随它去吧。离婚后,她开了一家小副食店,没有再回烟霞山。那时儿子才一岁多,随她,这是她离婚时提出的唯一条件。先后有人给她介绍过几个对象,但都嫌她拖着一个鼻涕娃,不利索。她守着儿子和副食小店,至今没再结婚。麦青、麦秀出嫁后,宋兰身心俱疲,感觉一下子老多了,既不愿跟麦田,也不愿跟麦地,一人独居过日子。后来,经不住荞花一封封信劝说、恳求和催促,她也特别放心不下身在异乡的荞花母子,就去了天津。
安葬完宋兰,大雨倾盆。荞花在她娘坟前长跪不起,嚎啕恸哭。我娘拉他,怎么也拉不起来。我娘劝她,这是吉兆啊,象征一家人将来要大发。荞花还是恸哭不止,泪水比雨水还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