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哑巴放下椅子,拍拍巴掌,转身拉起哭泣的龚进容就走。他似乎很生气,脸膛发红,呼吸急促,走得迅疾,几乎把站在院门旁的我挤倒。而臃肿的龚进容居然轻捷地跟着笑哑巴而去。
不晓得老笑的态度。反正,跟着笑哑巴回家的龚进容又没有了哭声,而笑家安静得没有一点声音。直到下午。
下午,笑家也热闹起来。龚家三个男人齐齐闯进笑家,他们不是要请龚进容回家,而是不仅不许龚进容回家,还不许她留在我们庙村。
赶走这个带来霉运的女人,让她从此消失于庙村。
我们都明白了三个男人来笑家的目的。即使不是笑家,是我们庙村任何一家,只要龚进容进了人家的屋,他们都会寻来宣战。
笑哑巴才不管,他根本就听不见。也许由老笑转达,他弄懂了龚家男人的意思,可对于笑哑巴而言,根本就与不懂一样。他只晓得,龚进容不能受到打骂,藏身在他身后的这个女人,哭泣得声音已经嘶哑的女人,已经用所有的行为证明,她把他看成了保护神,他就必须把这样的看法或者说信任无条件地建立起来并延续下去。
笑家的热闹,除了龚家人,还有我们庙村看热闹的人。看热闹的人,目睹了笑哑巴的力大无穷。他一个转身就撸倒一个男人。一次伸臂就挡回一次进攻。一抬腿就引来对方的龇牙咧嘴。
可这样的人,他有软肋,就是老笑。老笑很长时间消失于众多眼神外,在龚家三个男人均挂彩后,老笑不晓得从哪里冒了出来,咳嗽一声,眼神凌厉地滑过笑哑巴。笑哑巴就安静下来了。
安静下来的笑哑巴,也不是蔫蔫地,而是眼睛定定地看着老笑。老笑也还他几眼,还有点头。他们在以眼睛交换他们各自的意见。
老笑轻易不说话,一旦他说话,可就是一语千钧。他说,请看热闹的乡邻回家,与你们无关,看多无关的事情会乱操心,言行就会偏颇,以后,做往生者可就难了。这话难听,简直恶毒。
庙村人却习惯老笑的恶毒,又信任他的恶毒。在老笑话音刚落的瞬间,庙村人立马转身离开。
笑家剩下龚家的人。热闹减半,再减半,随着天色的黯淡,枯井般的寂静笼罩而来,并在庙村迅速蔓延。
那一晚,龚进容没有留在笑家,更没有离开我们庙村,而是跟着她三个哥哥回到了龚家。归家后的龚进容也再没有放声哭泣,龚家在那晚也没有传出打骂声。
而那一晚,月色正好。月亮是下弦月,清亮,清泠泠地在地上铺上一层水银,并摇曳着风声流淌。我们庙村在流淌的水银上轻悄地落下寂静的影子。同时,又是意味深厚的影子。龚家的寂静是我们庙村夜晚枯井般寂静中的一分子。
难道,龚家被收殓师老笑做通工作,留下了龚进容?
是夜,我的心头浮出一个浅浅的想法,龚进容终于回家了,而龚家在丧失一个孩子后,又会收获另一个孩子。
按说,龚家应该高兴啊。
下弦月清冷的夜晚,我们庙村有人听见老笑家有女人的笑声,即老笑老婆笑哑巴母亲的笑声。准确地说,在月色清明若水的夜晚,有人再一次听见老笑招回了故人相聚。
我说过,殓师老笑是一个怪人,怪就怪在他能够游走阴阳两界。就拿他的面貌来说吧,整个脸庞瘦狭,毫无血色,灰蒙蒙的泥土般颜色。一看,就是长期奔赴于路途的人。而路途——我前面介绍过,就是为亡者送行,在老笑自己看来,是送往生者上路。
大概,在这个世界,只有老笑知道往生者生活的不同于我们的另一个世界的,尽管他从没有对我们描述,从没有对我们透露那个世界的半点消息,可他用他多年的凌厉,近乎热忱般的凌厉,把他的想法强加给我们。我们无条件地接受,有那样一个世界存在,与我们的生活并存却并非雷同。否则,流传于我们庙村的天堂与地狱之说如何解释?没有了地狱,我们庙村人依靠什么约束他们的行为?没有了约束,某一天他或她即将成为往生者的刹那,又有谁来超度灵魂?灵魂不能超度,当然就不能够重新行走,又如何成为一个往生者?
与其说收殓师老笑强加给我们一些想法,不如说是他促成我们一致的认识。我们庙村相信,相对于“活”,只有“死”的存在,才能协调,构成平衡。那么“活”与“死”,其实都是同等分量的存在,能构成彼此照应的存在,只有好“活”,才获得舒服的“死”——按照老笑的说法,往生者的称呼最能说明问题。这么说来,老笑的怪反而是一种震慑了。
老笑那人有能耐,他还能招回他走路的老婆。
这是流传我们庙村多年的一个说法。不止一两个人说起,三五个吧,都一致地表达,他们曾经听见,老笑家里,老笑与他女人的说笑声。当然,都是夜晚,还是月色清明若水的夜晚。
他老婆的声音,这么多年了,一点也没有改变,还娇滴滴的。
说这话的,是上了年纪的庙村人。他或她说着这话时,眼神收敛至自己的眼眶,仿佛沉浸于记忆,在极力回味往昔的细枝末节。这样的表情根本就不是炫耀卖弄,不是故弄玄虚,而是以专注的姿态增加了真实感。听者也会受到感染,不由地去想象那凭空而来的声音,在将信将疑中,注入会心一笑。
隔些时间,老笑就招回他女人并与女人相聚我们庙村几乎都知道这样的传闻,但没有谁真正看见。可有人听见啊,听见那娇滴滴的女声响彻在孤寂的老笑家里。
现在,又有一个人听见。
这个听见的人不是别人,是我的祖母。还是在我祖父走后的尚未超度灵魂的夜晚。月色若水,声音凋敝的夤夜。她说她自己一直睡得很好,却在后半夜醒来,醒来后坐在床上,听见外面有谁走动的声音,于是,她披衣下床,换掉守夜的大姑小姑她们。
祖母枯坐了一会儿,又听见逐渐远去■脚步声。她走到屋外,溜达一会儿,迈脚走出院门。院子外面,月色白银般流泻一地,而房屋和树木跌倒的黑影轻飘飘地,一会儿短一会儿长一会儿胖一会儿瘦。祖母靠着院门,看黑影变着戏法长短胖瘦地在水银地上飘浮。这时,她听见女人娇滴滴的声音,还有老笑哈哈的笑声。
祖母不由迈开脚步,朝老笑的家走去。老笑家只与我家隔一个堰塘。也就是说,下了我家的高台子,折一个百步小路,再过一个堰塘,就是老笑的家。
祖母刚刚到堰塘边,她听见老笑送别他女人带痰的声音:趁月色浓,走好啊,我们再约祖母说,我就站住懒得走了,人家相聚,我看什么看?何况他女人都要走了。
祖母的说法里有赌气的意思,而这赌气恰恰给我这样的听者再次增添了兴趣。在我父亲不耐烦地纠正祖母是幻听时,我语气肯定地打断了父亲的话,说:不是,肯定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