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瞪我一眼,走了。他是个医生,是不相信有关老笑招回女人相聚的传闻的,更不许我尚未成年也相信。
这是封建迷信,是糟粕父亲言辞激烈地否定。他很不耐烦祖母的絮叨,认为祖母是因为走路的祖父伤神而出现了幻听。这些天劳力劳心了,要好好休息他扶祖母进房屋休息。在进祖母房屋门时,父亲回头再次给我一个凌厉的眼神,警告我此事到此为止,不要再缠搅这样的话题。
他不信,还不许我信。我胸口堵上一层油腻,慌得很,也躁得很。总有一天,你会相信的,我的父亲。
正如,我那熬夜牌战一个通宵,然后在柚子树下睡去的祖父,他哪里是不存在了?他是你们所说的走路了,去做往生者了,而在某一天,感应了心灵的召唤,他会重新回到家里,即使我们不能亲眼看见他,可我们一定能够感受到他的存在。甚至他还会走回我们梦里——谁说这不是相聚?现在,我们所有的祭奠,包括脱掉孝衣后的日子里的怀念,不过都是召唤,于往生者,恰如奏响了他逃离那个世界的遁走曲。
已经是停放祖父的第三天。
和尚道士请来了,丧鼓班子请来了,客人们也来了。白绫扎就的灵堂早在院子里搭建起来了。穿着一身白色孝服的我,混沌着眼皮,坐在后门门槛边,任霜风吹来,细针般扎在我裸露在外的肌肤上。
这算不了什么,太阳还在树梢上面晃着胖脸蛋,虽然虚浮,可也是亮堂堂地,毫无保留地把光热抛洒在我身上。
我感觉到自己又陷入在一个梦里,一个面红齿白的女子跷起兰花指,戏子般地轻移莲步,飘逸到一个黑影后面。那个佝偻腰身的黑影突然挺直了脊梁,静静站住。女子咯咯轻笑,然后踮起脚尖,双手伸出,蒙住黑影的眼睛,娇滴滴地问道:我是谁,猜猜?
你能想象,第三个夜晚,在我们庙村有多热闹。
而这热闹,仅仅在我家里。我家因为祖父的走路而为我们庙村支撑起夜晚的奢华殿堂。以纯白和金黄为主的颜色,把我家包裹、充塞,而粗壮的红烛坐守于灯笼,哗哗地朝四围流淌出团团红火,又慷慨大方地在黑暗中辐射,漫无目的地辐射,见者有份。我家地上房顶上攒集出比白昼更加动人的光芒。
这个夜晚,在我们庙村的夜晚由此不同凡响。
我家正在为我祖父超度,超度这个正在起步的往生者。歌声、哭泣声、诵经声、倾诉声、笑声、唢呐小号声,还有跳舞声,应有尽有。
堂屋里停放着黑漆漆的棺材。我祖父一身黄缟躺在棺材里,继续他的睡眠。棺材外面扎着白绫,白绫头尾挽出纯白布花,是大朵的盛放的莲花,雍容华贵,安然恬静。棺材正对着大门,下面是烟雾缭绕的落气钵子,钵子里火光缤纷。院子就是灵堂。身着袈裟的胖和尚端坐一旁,左手竖在鼻梁上,右手敲着木鱼,口中念念有词。
披麻戴孝的亲戚们排着队伍磕头作揖,而我却打头阵,跪在队伍最前最中间。唢呐阵阵,丧鼓敲起。一个黑脸汉子跳出,跳到门槛前,扯开喉咙唱道:
日吉时良,天地开张,
亡者升故,停在中堂。
引魂童子穿身黄,
接引亡者到天堂。
我被黑脸汉子扶起,跨过门槛,跪在落气钵子前磕头烧纸。我是在充当黑脸汉子歌唱中的引魂童子吗?我心生疑惑,因为我已经是初中生了,不再是儿童,还一身白色孝服,与他唱的“引魂童子穿身黄”格格不入。但我还是在心中认定,黑脸汉子有此意——要我客串下引魂童子,接引亡者到天堂。
我想起老笑的“往生者”的称呼,他说的另一个世界,是不是黑脸汉子所唱的“天堂”?也许是,也许不是。天堂与我们庙村太遥远,而另一个世界虽然再模糊,可接近我们的想象。起码,到了天堂的人都是身心俱空的仙人,固然没有伤心疼痛,可也没有了记忆也没有了想念,而另一个世界里生活的往生者就是与我们庙村一样的普通人,会念旧会以心感应。
瞬间,我心中浮腾一个想法,老笑来超度亡魂,也许更有意思。
想归想,还是老实地配合黑脸汉子完成跳丧。也是奇怪,那晚,我除了疲倦,丝毫没有伤心。仿佛,明天就要入土的祖父已经与我没有关系,他走路成为往生者早已经被我意料,一个摆在我眼前的事实而已。
父亲倒是流了泪,眼眶红红地。他哽咽着说起,爹一生太苦,左躲右藏地,从水灾到抓壮丁,到处折腾,没过多少舒心日子,刚刚安身下来,却我两个姑姑就在旁边尖着嗓门哭开了,一边哭一边唱,从我祖父儿时丧母的经历慢慢唱起,此起彼伏,抑扬顿挫,细节丰满,结构完整。祖父一生充满苦难充满传奇,但他以牌战和睡过去的姿态完结了他动荡的一生,总算给我们安慰。
我从父亲眼红的时刻,就站在父亲旁边。在我两个姑姑唱哭暂停喝水歇息的刹那,我拉父亲衣角。父亲抬眼看我,我凑近嘴巴轻声说,在爷爷走路前的晚上我就梦见了。
父亲开始根本就没搭理我。许久,在姑姑们又开始唱哭时,他抬起脑袋,惊讶地问我,梦见什么?
梦见有人死了。我为父亲的怠慢不满意,把“走路”换成了“死”,口气硬邦邦地答道。
你爷爷?父亲继续问。
不止他,还有豁嘴龚东生。他们都托梦告诉我了。
父亲继续保持他仰着脖子询问的姿势,眼睛里满是陌生的疑惑。而漫漶于红肿眼眶里的疑惑,有比不信更多的相信。
我的父亲,你在将信将疑中,信比疑显然要多,我看出来了。我不问不求证,你的眼睛比语言更有说服力。
那又怎么样?巧合。唉,他们还是都走了?
父亲低下脑袋,满是沮丧和悲痛。他以成年男子应有的哀悼,愣愣地陷入沉思和缅怀中,周围一切如同虚设,包括我。
我不服气,跳到他跟前,双目紧盯父亲的脸庞,在姑姑们的唱哭声中,字正腔圆地说道,那说明,他们可能知道他们要去——你知道吗?龚进容也梦见了死亡,这就是龚东生给她托的梦。
你——是不是在发烧?父亲愕然半晌,伸出右手摸我额头。
我没有跳开,由他摸去。我清凉的额头会告诉他,我丝毫没有说胡话,我很正常。
我跟你说过,不要缠搅这些迷信事情,搞得像神经病。父亲生气地站起来走开。我愣在原地。鼻子一酸,泪水夺眶而出。
我没有拭擦,在这个超度亲人亡魂的夜晚,没有比流泪更正当更令人信服的事情。
在第四天送我祖父入土为安后,我才听说,第三个夜晚的确热闹,超出我想象的热闹。
第三个夜晚的热闹,并非只是我家。我家超度成为往生者的祖父灵魂,固然热闹了些,但龚家也不甘其后。龚家虽然在同一天有人走路了,走路的虽然还是一个未成年的孩子,但毕竟都是丧事。因为是说不出口的丧事,相对于我家,它是悲丧,而我家是喜丧。喜丧嘛,皆大欢喜。而悲丧,则近于羞耻,当然低调些为好,越是没有声音越能够遮掩它浮荡出来的耻辱。何况,当天晚上,龚家就送走了走路的龚东生,龚家的热闹自然与丧事无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