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有意思的是,龚家竟然有了喜事,在我们庙村近段时间来最热闹的夜晚,奉献了一桩好事情。于龚家名正言顺,使他们大舒一口气,于我们庙村也说得过去,看上去真还是一桩功德圆满的事情。
当然是与龚进容有关了。
龚进容,这个怀揣着已经成形,恐怕不久于人世的孩子的未婚母亲,还是跑出去三年后突然返乡的名节污秽的女子,她总算有了一个名头。此后安居于我们庙村的名头。这个夜晚注定是热闹的,于她。
龚进容出嫁了,在第三个夜晚,我们庙村热闹异常的夜晚。因为她的出嫁,我们庙村那个夜晚就是热闹非凡了。
她和笑哑巴怎么选择晚上成婚?白天不行吗?
这是我们庙村人都疑惑的地方。但,很快我们都了然于胸。龚家的三个哥哥是一天也不愿意龚进容呆在家里的。他们口气强硬,建议笑哑巴白天就接走——必须接走龚进容。一天怎么来得及?笑哑巴要拾掇房屋,还要去镇上准备一些东西,包括吃喝用穿床上用品等等,他要把笑家焕然一新后再接进新娘子,一天当然来不及,两天三天都来不及。但没有办法,龚家哥哥实在厌恶了妹妹龚进容,口辞一致地决定,龚家只能留宿龚进容一晚,否则开赶。她在三年前就走了,现在跑回来还是她吗?那样名节污秽身体肮脏的女人,龚家承受不起留不起。龚家承受的还少吗?走吧,赶快走,走了就不要回来。
绝情到无法通融的地步。笑哑巴只好答应马上接来龚进容。
笑哑巴匆忙拾掇一气,特别是把晚上安身的房屋收拾整齐后,就推出自行车迎亲了。此时,夜色正浓,庙村因为我家热闹得近乎沸腾。笑哑巴推一辆永久牌自行车,自行车笼头扎着鲜红的红绸子,红绸子正中亮着炽白的手电筒,而车杠和车座也用红绸子包裹个严实。手电筒亮出一条洁白如霜雪的路,牵引着笑哑巴一步步走来。
是的,虽然是崭新的自行车,但笑哑巴根本就没有骑,他舍不得骑还是因为庄重?不得而知。笑哑巴双手把住自行车笼头两端,推自行车来到龚家。到龚家后,丁零零地按响车铃。按车铃纯粹是多余的,于他,他根本就无法听见。但他按得欢畅彻底——那肯定不是想要他自己听见,是为了要龚家甚至我们庙村的人听见。
推着自行车的笑哑巴站在院门前,不住地按车铃,一遍遍,丁零零的声音响彻好久。
龚进容奔出,一头扎进手电筒亮出的光柱里。出现在笑哑巴眼前的龚进容看上去很有喜气。她头发绾成了一个髻,髻上插一个鱼形的碧玉簪子(据说,那是她老妈送她的),碧玉簪子旁又插一朵红色绒布折成的花朵。其余,与平时没有两样。衣服鞋子,都是她回家时穿的,因为多次被追打,衣服和鞋子都沾上了泥污。
龚进容朝笑哑巴伸出了右手。笑哑巴停止按车铃,推自行车走进院子后,腾出右手拍拍自行车后座。龚进容大踏步奔向自行车,把屁股提起,靠在后面的座椅上。
龚家三个哥哥站在屋檐台阶上,一律双手抱肩,冷眼看着。龚家老母亲弓着身子出来,拉下龚进容,闪在一边,又上前以丈母娘的口吻提醒笑哑巴——无论如何,还是要放鞭炮的。随即醒悟,笑哑巴根本听不清楚,马上伸出双手打手势。又张开嘴巴不住地发出“鞭炮”的口型。
笑哑巴回应了“鞭炮”的口型,不住点头。并伸出右手指指龚家,又转身指向他们笑家。意思很明显:鞭炮肯定要放的,不仅在你们龚家放,回到笑家还要放。
龚家老母咧嘴笑了,笑着笑着,眼泪溢了出来。站在一旁的龚进容上前拽扯笑哑巴的胳膊,示意他马上放鞭炮。龚家老母耸耸鼻子,朝笑哑巴示意,别在院子里放,要在院子外面放。
笑哑巴停好自行车,从挎包里掏出鞭炮,在院子外摆放好,划火柴点上。火星子哧地一下,火光腾起,轰隆声接二连三地响炸。天晓得,笑哑巴准备了多少鞭炮,噼里啪啦地,轰隆若霹雳,星星火火的鞭炮炸了好半天。一时压倒我家的热闹气氛。
龚家放那么响的鞭炮干什么?在我家做客的亲戚乡邻都跑出来看,一时又不明白缘由。不明白又各自心知肚明了,还不是为那个夭折的孩子。随即,马上气愤地议论:化生者(庙村称呼夭折的孩子)不是早入土了嘛,还放这么大的鞭炮,是什么意思?不服气啊,不服谁的气,还能不服老天爷的气?难怪龚家就没好日子,看那个跛脚女子,一身晦气回来,没法说了
亲戚乡邻因为这些一致的想法,懒得关心龚家的热闹了。鞭炮再响,却响得没有由头,不看也罢。
龚家轰隆隆的鞭炮炸响声中,我家的鞭炮声乐器声唱哭声也闹腾起来。声响中的庙村夜晚,欲说还休似的,低俯下它满腹心事,朝着更深沉的黑暗走去。声响在外,庙村夜晚向内再向内,却由此单纯起来。对亡者的超度遮盖了龚进容与笑哑巴的连理之喜。
而后,笑家绵长轰隆作响的鞭炮,虽然也引起我们一度猜想,可是,这些猜想在我们为一个走路亡者的超度中再次失却意义。这毕竟没有用。管它什么,明天就会显山露水真相大白。
龚进容第二天头戴红花第三天换上笑哑巴为她缝纫的红色对襟棉袄,以标准的庙村新媳妇模样出现在我们眼前,昨晚龚家笑家轰隆隆的鞭炮声再次在我们心中轮番炸响。
连理之喜,好事。我们不论男女老少,均送上由衷的祝福。
我说的是,你真漂亮,你肚子里的孩子一定也好看。
龚进容乐得嘴巴都合不拢,双颊浮荡起一层红晕。眼睛左右瞅瞅,悠着声调告诉我,顶多一二十天后,他(或她)就要来了。
那好嘛,笑家可是要喜事逢双了。我想都没想,出口说道。
龚进容眼睛眯成了一条缝,手拍肚皮点头说,可不是吗,笑哑巴说了,我肚子里的孩子肯定就是他笑哑巴的孩子。
我怎么不会记得?我能止住声音,仍然无法止住泪水。
泪光中,我想起一年前走路的祖父、龚东生、龚进容的孩子,还有离家出走的龚进容和笑哑巴。他们流水般从我脑海里淌过后,殓师老笑唤回往生者的场景一点点在我脑海重演。
其实,就是他自己。他唤回的只是他自己的记忆,那个娇滴滴的声音,那样动人俏皮的对话,均是他演给他自己看的戏剧,而这个老笑,不知疲倦地上演了这么多年。
他在等待,还在遁走,才有回归。他与他心中的往生者终于活在了一起。心中闪电般亮起一道光泽,我的泪水止住了。
送走祖母后,我和父亲又有一次闲谈。我向他说起一年前我做过的第三个梦,有意思的梦,一个面红齿白的女子跷起兰花指,戏子般地轻移莲步,飘逸到一个黑影后面,那个佝偻腰身的黑影突然挺直了脊梁,静静站住。女子咯咯轻笑,然后踮起脚尖,双手伸出,蒙住黑影的眼睛,娇滴滴地问道:我是谁,猜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