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京,无人敢与红牙弟赌。于是他只好带着一帮弟兄外出,四处赌钱。
红牙弟身边永远也不缺乏随从。他出手阔绰大方,每每赢钱,就大把大把地向为他捧场的人散发“虱母钱”,而且馆子里一顿大餐也是少不了的。
有一次,红牙弟居然赢回一辆小汽车。他遇到一个冤大头,把对方的钱袋子掏空了,再赢对方的车子。那人赌得痛快,输得也痛快,输了钱,输车子,输了车子,还想输腰间的一支手枪——那冤大头称其为“格洛克手枪”,反正谁也不知道——那玩意儿红牙弟不敢要,所以就散了场子,约好易时易地再战。
赢回车子的同时,红牙弟还雇了一个司机,专门给他开车。于是,他就终日坐着车子,在乡间那晴天尘土漫天、雨天泥泞不堪的简易马路上来来往往,行赌于各个乡镇之间。每次坐车外出,红牙弟就力邀街坊邻里搭顺风车。他说,这车子是别人寄在他这边的,人家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回去了,现在不坐,以后恐怕就没机会坐了。
红牙弟说得没错。终于有一天,人家要回车子了。
人家要回去的决不仅仅是车子,人家是连他的命都要去了。
从某个春天的某一天起,所向披靡的红牙弟开始输钱,他只输了两场。第一场,他输掉了包括小汽车在内的所有的家当;第二场,他输光了向亲朋好友、街坊邻里借来的、用于重振旗鼓的一笔数额相当大的钱。
他是输给了那个输给他车子的冤大头带来的一个完全陌生的胖子的。那胖子满脸堆着笑,一副和蔼可亲的模样,却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笑面虎,直到把红牙弟输得面如土色,无力再战为止,红牙弟还不知道对手是谁,甚至连他的声音都没有听过。
然后,这个神秘的胖子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一夜之间,红牙弟从天堂跌入了无边黑暗的地狱。
从那以后,红牙弟东挪西借,填补巨大的亏空,如果搪塞不过,他就忽然消失数天以躲债。一旦弄到点钱,就立马往赌场跑。无奈人到背运时,煮水都粘锅,放屁也粘席!红牙弟居然沦为了逢赌必输之人,他那卷土重来、东山再起的雄心壮志屡屡受到重创。就这么苦苦煎熬了半年,转眼,中秋佳节就来了。
大金的中秋节过得跟年一样的隆重。从八月十三开始,人们就洗扫大街,以迎接十六晚上菩萨的游街。各家各户都疯狂地采购食物和纸钱香烛,以准备不期而至的客人的饭食和参加迎神的仪式。大街上人山人海,熙来攘往,好一派热闹景象。
神节更是赌徒们的盛大节日。四面八方的赌徒聚集在这里,由地下转为公开,专门在人多的地方聚赌。戏台前,乃至大街上,他们划地为界,营造出属于他们自己的另一个世界。这几天的时间里,警察是不会来抓赌的。人太多了,万一骚乱起来,场面根本就控制不住,那可是要出大事故的,警察们不敢冒这个险。
可是,今年中秋,一文不名的红牙弟却完完全全成了旁观者。
他四处转悠,眼睁睁地看着别人在赌桌上吆五喝六,看着金钱在人们的口袋里进进出出,他一肚子苦水。
更可气的是,时不时都会遇到债主,缠着他要钱。他躲家里,人家就敲门砸窗地上门要,走在大街小巷,冷不防就有人拦住要。这让红牙弟心烦意乱,真觉得自己走投无路了。原本还会对他的债主赔点笑脸的红牙弟连脸面也不要了,他再也没有说好话的心思,咬牙切齿地对每一个要债的人说:“你要是把我逼急了,我就不认账,我就耍赖皮,一分钱也不还!”这一招还挺管用,绝大多数的人立马就噤声了,可也有不吃这一套的。黄厝弄表妗听到这话,鸟爪似的指甲就抓到了红牙弟的脸上,当场就出彩了。表妗不容易,一个寡妇人家,扯着三个半大的孩子,就那么一点表舅留下来的积蓄,原指望自己给她一点利息,不承想连母钱都悬了。红牙弟这么一想,哪里还会跟表妗一般见识?只好捂着脸,落荒而逃。
八月十六,神节。
菩萨游街之后,城隍庙里热闹非凡。
节前外出躲了好几天债的红牙弟悄悄地潜了回来。他很低调地溜进城隍庙,看了一会赌。他眼睁睁地看着金钱从别人的口袋里进进出出,穷极无聊。又心神不属地观看一会戏台上的热闹,就百无聊赖地离开城隍庙。
红牙弟不知道自己该往哪儿去。
城隍庙位于村子的东北隅,原本就是个冷清的地方。虽然庙里戏台上锣鼓喧天,萧笛齐鸣,戏台下人头攒动,各种小吃摊热气腾腾,但一出庙门,却阒无人影,异常冷清。
红牙弟信步往东门走去。东门是村子最偏僻的一条街,没有路灯。一些居民为了方便,在自家门口装上一盏昏暗的电灯照明。村子的电是由村集资买的一台柴油发电机发电,每个晚上发电三小时,也没有安装电表,每家每户按灯盏收费,严禁使用高瓦数的灯泡。今晚沾了神节的光,都临近深夜了,柴油发电机还没歇息。
八月的天气已不是很热了,月光如水,把夜晚浸淫得沁凉沁凉。红牙弟走过东门街时,冷不防有个明显带着外地口音的声音道:“红牙弟。”
红牙弟吓了一跳。他往发声处看去,借着对面的路灯,看到那从温州来的客商坐在阿二五叔家的门口,摇着一把大蒲扇,独自一人黑灯瞎火地乘凉。他的脚边蜷着一条狗,那狗原本把脑袋搁在前肢上睡觉,听到动静就抬起头来,两眼灯笼般地闪着光。
“是老妖呀。”红牙弟答道。
这温州客想必是姓“姚”或者哪个与之读音相近的姓,由于本地话学得半咸不淡,他自我介绍时声称自己姓“妖”,大伙儿就叫他“老妖”,自是调侃多于敬重。
那“老妖”自称四十四岁,却无人相信。因为他长得极是白净,根本就没有常年在海上往来的人的那种黧黑,倒像是个足不出户,闭门苦读的书生,看上去顶多也就三十五六的模样。再加上他为人和气,做生意也公道,深得本地人的欢心。
红牙弟却对这些温州客素无好感,他们一个个把钱看得比命还重,而且一个个都是色狼。他们跟妇女们打交道时总是不失时机地在她们身上捏上一把,吃点豆腐揩点油。一些性子较烈的女人自然会拉下脸来斥责他们,但也有不少贱货就趁机跟他们嘻嘻哈哈地打情骂俏,以此在价格上讨点便宜。
这“老妖”更是可恶。他表面上一副老实巴交的样子,其实骨子里却坏透了。传闻他已经上了阿二五叔那个守寡的儿媳妇的床,这可是触众怒的事。那媳妇心灵手巧,模样俊俏,在村里是数一数二的人物。几年前丈夫到海上讨生活出了事没能回来,遗下一对龙凤胎儿女,粉雕玉琢般地可爱。那媳妇回绝了无数托媒和自己亲自上门的汉子,守着一对儿女和坏了一条腿的公公过日子。既然求亲不成,一些偷嘴的汉子就想打那媳妇的歪主意,却无一不碰钉子。阿二五叔虽然不敢反对儿媳改嫁,但巴不得媳妇守寡抚养他的那对人见人爱的孙子。所以,他就重操年轻时的旧业,在自家开了客栈,以补助生活,一心一意地帮助儿媳过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