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祥一冬天都没歇着,他天不亮就起来,挎着粪筐到处捡粪。他家的六亩地比较薄,是沙窝地,要想收成好,就得多上粪。他想攒更多的粪,一打春就送到地里。每天,他拾一筐粪倒在粪堆上,再抬一筐土洒在粪上,然后,再浇一盆水,一冬天,院里西南角处,他攒下了一堆肥料。王祥家的祖坟在西山凹的一片滩里,牛羊倌常赶着牛羊去那儿放牧,滩里牛粪很多,有的都晒成了干饼子。王祥一到这儿拾粪,就站在祖坟前瞅。大爷爷、爷爷、奶奶的坟排一行,大爷爷是光棍,脚下无子埋,爷爷奶奶脚下是爹,爹死后,娘嫁了人,死后没入祖坟。按排行,爹的脚下埋的是第一个老婆,第一个老婆左面的空地是留给自己的,右边的空地就是老二红妞的,本来应该呈金字塔形状的祖坟,因大爷爷膝下无子,爷爷这边子嗣不旺,娘又没入祖坟,整个祖坟形状向右倾斜不说,还显得很凌乱。现在,清明和七月十五,他都填土上坟,如果他膝下无子,百年之后,这片坟地就会被风摊平,消失得无影无踪。每次路过祖坟,王祥都有种负罪感,也多了一种紧迫感。王家子孙就靠他这一脉沿袭了。他这一脉要是断了,王家祖坟就没人了。爹死时安顿王祥,就是娶个傻子,他也得让王家子孙沿袭下去,当时,他对快咽气的爹发了誓:为了王家,他要活出个样子来,他不仅要娶个伶俐好看的媳妇,还要生一堆孩子,盖一处院子,置百亩良田,请一帮长工,他要让王家大院儿里出现四世同堂、家畜兴旺的情景。对爹发誓后,他就去内蒙放羊了,打了几年长工,钱是攒下了,没想到,却偏偏娶了个病老婆,本指望红妞能传宗接代,自己又得了个见花谢的毛病。站在祖坟前,他有说不尽的懊恼。
这天,他挎着粪筐回来,被站街的女人们围住了。
这个说:王祥,你媳妇几个月了?
那个说:把你小媳妇叫出来比比肚子。
这个说:王祥,在炕上忙了一冬,腿还有劲儿?
那个又说:王祥,一冬把小媳妇整哭几次?
女人们七嘴八舌逗王祥,王祥的身体跟大地一样复苏了,那阵儿,把任何一个女人摁倒,他都能雄赳赳,气昂昂做一回男人。可是,等他回了家,心急火燎地把红妞摁在炕上时,手刚一碰红妞的身子,眼前一红,泄气皮球似的倒了下去。
想起街上站着的大肚女人,再看看眼前凸凹有致,满脸红晕的红妞,王祥一拳头捣在了自己腿上。
该送粪时,王祥动不了了。王祥的身体很蹊跷,不头疼脑热,不呕吐腹泄,身上软不说,刚吃罢饭,过一阵儿又饿了。两顿饭吃成了六顿,还是软得提不起精神。他只以为是春困的缘故,心想过了春天就会好些。
粪堆上盖着的厚厚白雪消了,从冻成一大坨冰块的粪堆下流出了浑浊的黄水,院子里一股恶臭。王祥软软的坐在炕上,有气无力的叹着气。红妞时不时拿把锹出去,把雪水冲下的肥料往粪堆上铲铲。天一天天变暖,粪堆完全消了。一股股烂泥一样的肥料顺着雪水流向了院里。王祥再也坐不住了,他硬撑着出了院,往小车上铲了半车肥,他不得不蹲下来歇着。
红妞过来,接过锹问:你是不是病了?
王祥说:不头疼脑热,不吐不拉,还能吃饭。有啥病?
红妞说,那你懒得动?
王祥也觉得奇怪,但又找不到合适的理由,就说,直觉得饿,能吃不会有病,过了春天就好了。
红妞想想也是,就说:我送粪吧。
王祥的自尊受到了伤害,他瞪红妞一眼,说,我娶你来是传宗接代的,不是来干活的。
红妞说,我在娘家啥也干。
王祥说,这不是娘家,这是夫家。你干活,别人咋看我?
红妞半天没言语,过了一阵,她对站起来又要装车的王祥说,不行让我大弟来帮帮?
王祥迟疑了一下,拒绝道:这会儿,你大弟在家是挑大梁的,你娘家的日子刚有点起色,我帮不了他,还能让他帮我?
红妞说,那不行咱请个短工吧。
王祥看了看院儿里的两个小粮囤,又看看刚买回来的那头小牛,点着头说,要请就请个长工。
看他的表情,不是因为身体软,而是因为自家富。
在新农村,有资格请长工的人只有四虎爹。四虎家有30亩良田,骡子、马、驴大大小小加起来十几匹。可四虎爹仔细得不得了,是出了名的财迷。他走路从不抬头,见什么往家捡什么,从不空手回家。他的衣服外面,常年围着块大围裙,像个伙夫。不同的是,围裙上有很大一个兜,围裙从脖子套下来,两条带子往后面一系,兜里能装很多东西。什么干牛粪、驴粪蛋、柴禾棍,秋天拉庄稼沙落的豆秧、麦穗,只要兜里能装下的,统统往里装。装不下的,如一块石头,一捆树枝,一把锈蚀的铁犁铧,他就抱着往家拿。他家粮满仓、米满仓、牛羊满圈。就连他天长日久捡回的石头,在院墙根儿也堆了一堆。就这,四虎爹也不请长工,耕种、锄地,他都领着四个儿子、两个孙子下地,割麦时忙不过来才请几个短工。
王祥请长工的话传出没几天,关于红妞有来历的说法就从王家村传到了新农村。这一下,王祥请长工的说法就多了,有的说,王祥请长工是红妞的主意,红妞百事不能,她早预知王祥家要大福大贵了;有的说,红妞的出生和出嫁都跟狐狸有关,她是狐狸转世,王祥待好了是福,待不好,那可是祸;也有的说,王祥敢请长工,那是红妞指派他败家呢,等着吧,耗子拉木锨,大头在后呢。
本来,王祥家请长工,新农村人就大吃一惊。更让大家吃惊的是,想去他家当长工的竟然是四虎。四虎要去王祥家当长工了,话传出来,街头一片惊叹声。人们议论说,这是四虎一相情愿,四虎家地多,他不想在他家受罪了,那么好的壮老力,他爹肯定不让去,再个说,他家人去给王祥家打工,多没面子;等着吧,四虎和他爹有几天架打呢。人们都等着看热闹,可是,四虎却风平浪静地去了王祥家。四虎去王祥家当长工,没费一点周折。
四虎抓住他爹爱贪小便宜的心理,就直接跟爹说他想去当长工。四虎爹举着长烟杆,眯着眼盯着四虎看了半天,长长吐出一个烟圈问:你咋要去他家当长工?
爹的这个问法,四虎早有准备,他不紧不慢地说:王祥家只有六亩地一头牛,我撒泡尿的工夫就干了,我想了,他家东坡那块地离咱家的近,明是给他家干,实是偷着干咱家的,他又不跟着。他请的是长工,不是短工,冬天,我在家也是歇,去他家也是歇,干嘛不去他家挣份口粮?
四虎爹眯着的眼睛有了笑意,他咚咚咚把烟灰磕在炕沿上,说,从小你就比你三个哥机灵。你跟爹想到一块了。爹就把东坡那8亩地留给你,从种到锄到收,你一个人大包大揽了吧。种的时候,爹把籽种给你留在地头,收的时候,你把麦捆给爹码在地里就算完工。你那三个哥娶了媳妇,都成了败家子,家里有点东西,一个个都变成烧包了,都想揣着袖筒当财东,成天嚷嚷着让我雇长工。他们怕受苦?不是,说到底是面子,面子是啥,是层皮,变不成米又变不成面,我看这王祥就是死要面子活受罪,瞅瞅他家攒下的那点东西,有资格雇长工?爹还比你多想了一层,他雇长工,是炫富,我猜测,他从内蒙带回好东西了,下一步,他要是张罗着盖房子,修院子,肯定手里有笔巨财。你多留个心眼,看他葫芦里到底卖的啥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