屡次失业的老胡备受打击,一蹶不振,一把岁数又找不到合适工作,赋闲在家迷上了和左邻右舍的闲散妇女打麻将。打麻将总要带彩头,炮五带庄,不算大,可也不小。手气背,输一二百是常事。当然,风水轮流转,赢的时候也不少。赢了钱去街边饭馆喝二两小酒,优哉游哉。输了钱,两手空空,臊眉耷眼回家。人要想上进,每进一步都很艰难;堕落起来却一泻千里,破罐子破摔,颇有快感。老胡就在麻将声中,日复一日,没了锐气,没了精气神儿,成了老婆女儿眼里的废物累赘。
老婆和他一样也是下岗工人,这些年一直在外面打零工。送过报纸,摆过地摊,当过钟点工,这阵在超市卖煎饼。为了阻止老胡打麻将,老婆经常对他突击搜身,从里到外,分文不留。可怜老胡没地儿藏赌资,只好把钱塞在鞋垫下面。麻友侯大姐明知老胡把钱藏进鞋垫子里了,还故意奚落他,动不动就嘲笑他的钱臭死了,臭死了。
女儿高中毕业没考上正经大学,读了个自费专科,毕业寻了份工作,在超市当收银员,去年刚结婚。阔人家嫁女儿,不是给车就是送房,他们不仅拿不出像样嫁妆,还挪用女儿一部分聘礼装修自家房子。女儿结婚是大事,亲戚朋友都要上门贺喜,住了二十多年的老房子实在差劲。地板松动,水管漏水,墙皮脱落。衣柜关不严,沙发断条腿。好歹刮刮家,铺铺地,换换旧家具,几万块钱就出去了。婚后,女儿催问父亲什么时候还她这笔钱。老胡一生气,吼了女儿几句,骂她是白眼狼。女孩子心重,自那以后,对他这个父亲爱搭不理。偶尔回娘家,只跟母亲亲热。老胡不免寒心,老婆不仅不安慰他,还数落他没本事,连孩子都瞧不起他。老婆哭着说,女儿因为没像样嫁妆,在公婆面前气短。去他妈的,老胡生气了,什么样的破人家,敢看不起他女儿。他找到女婿,劈头盖脸,大吵一番。结果是——他不仅得罪了女儿,连女婿也得罪了。在老婆眼里,他是个失败的男人;在孩子眼中,他是个失败的父亲。归根结底,都是因为钱。钱,狗日的钱。老子要是有钱,你们哪个敢这样对我?想到这些,老胡真想大哭一场。
梁国强在病床前沉默地站了一会儿后,朝老胡遗体鞠了一躬,转身出去了。老胡仍旧贴在天花板上,他感到自己越来越力不从心,身体似乎被扯成无数碎片。他焦急地朝门外张望,还是不见老婆和女儿。她们怎么还没来?他只想最后再看她们一眼,难道连这个小小的愿望也要落空吗?
为了尽快给女儿还债,也为了自己在女儿女婿面前挺直腰杆,同学聚会结束后,老胡?着脸去找梁国强。
“我这儿不缺司机。”梁国强为难地摊开双手。老胡急忙解释:“我不是非得当司机,干别的也行,当个门卫保安什么,我都能干。”梁国强说:“老同学,不是我不帮你,我这也是个小厂,用不了那么多人,一个萝卜一个坑,暂时没空缺,等有合适你的工作,我肯定找你。”
话说到这份,老胡也不好赖着不走。正在这时,梁国强接了个电话。他耐着性子等老梁接完电话,便起身告辞。他说:“老同学,你忙吧,我就不打扰你了,有合适的活儿别忘了找我。”没想到,老梁挽留他:“你先别忙着走,现在就有个事儿想让你帮忙。”
“什么事?”
“明天能不能帮我送个人到A市机场,我有事脱不开身。”
“这算什么事,举手之劳嘛。”
“不会让你白跑,给你二百怎么样?油钱另算,开我的车去。”
老胡脑子迅速转了一圈,跑一趟A市赚二百块钱,太值当了,太划算了,还能过一把开好车的瘾。
“你开过自动挡吗?”老梁问。
“开过,开过。”老胡撒了谎,他开过货车,开过皮卡,开过中巴,却没开过正儿八经的自动挡轿车。不过,在他这个老司机眼里,自动挡是傻瓜都会开的车,那还不是和玩一样?事实上也和他想得差不多,一坐到方向盘前,老胡感觉就来了。到底是好车,开着舒服。他妈的,老子什么时候能有一辆这样的车啊!
老胡骗老婆说去水库钓鱼,中午不回家吃饭。老胡有几个爱钓鱼的老友,隔一阵,便凑一块去水库钓鱼。他撒谎是想攒俩私房钱打麻将,最近老婆搜刮得紧,藏在鞋垫里也不安全了。
老胡送的人是梁国强亲戚,一个年轻姑娘,和他女儿年龄差不多,一上车就叔叔长,叔叔短,还剥了根香蕉喂到他嘴里。“你坐飞机去哪儿?”他问姑娘。姑娘说:“上海,我在那边读研。”他又问:“老梁是你什么人?”姑娘说:“他没告你?”“告了,说是亲戚,但没说清楚是什么亲戚。”姑娘说:“他是我姨夫。”哦,原来是姨夫。“你姨夫很能干啊。”老胡夸奖老同学。姑娘说:“一般吧,也不是大老板,就是个小业主。”
路上,姑娘看到喜欢的景致,比如一丛盛开的花,一棵独特的树,就让老胡减速,她拿着手机隔窗拍照。“拍那些有什么意思?”老胡不了解现在的年轻人。姑娘说:“发微信。”老胡谦虚地问:“微信是什么东西?”姑娘说:“微信嘛,微信就是微信,玩儿的东西。”老胡说:“明白了,是游戏。”“算是吧,你想上微信吗?”“我也能上微信?”姑娘笑道:“当然可以,我给你拍张照,就传上去了。”“别人能看到?”“我朋友能看到。”
姑娘要给老胡拍照,老胡说:“我又不是明星,还是别照了。”姑娘不依,侧面拍了他的脸,果真贴到微信,图前配了一行字:“酷酷的司机师傅。”姑娘把手机举到老胡眼前,让他自己看。“酷不酷?”老胡瞟了一眼,敷衍道:“你说酷就酷吧。”
老胡把姑娘送到机场,从机场出来,时间尚早,空车返回,他觉得怪可惜。机场离汽车站不远,他便把车驶到汽车站,想捎两个回青城的乘客。这样一来,还能多赚几个钱。等了半个钟头,接连拦了十几个进站买票的,要么不是去青城,要么就是舍不得多花钱,只肯出几十元。他妈的,花坐大巴车钱坐轿车,想得美。话是这么说,空车回不也是回嘛?正当他心里矛盾时,那个漂亮娘们出现了。他看出她不太缺钱,穿得挺时髦,是那种养尊处优的女人。他暗暗希望她是去青城的,上前拦住,太顺利了,她竟然没侃价。他原本私心还想多捎个客人,看她不乐意,急忙见好就收,赶紧出发。
就这样,老胡拉着那女人上路了。想去灵泉寺的念头是在路上冒出来的,他听人说灵泉寺娘娘庙送子灵验,就动了心思给女儿许愿。他担心这女人不肯去,就忽悠她灵泉寺有个会算命的和尚。他本来没计划多收她上山的钱,她偏主动问多少钱?她真是配合得好,一环扣一环,就像织好的网,密而不疏,疏而不漏。也许从他拦住她那刻起,他们的命运就捆绑在一起了。不,从他接受梁国强派的这个活儿开始,这个女人就在路上等着他了。他其实不必对她心存内疚,无论他是否忽悠了她,欺骗了她,这条路是他们共同选择。他连累了她,可换个角度,她不是也连累了他吗?——如果换个人坐他车,也许就没这事。这是逃不过的劫数,他们注定死在一起,死在这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