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奇力绷着脸冲着刘祥贵嚷嚷,你他妈的刘祥贵,跟我装什么犊子,要不是王文化挡着,我这一巴掌打下去,还有你的好啊?刘祥贵不吱声,脸朝天来回摇晃着。孙奇力绷着脸,训斥刘祥贵是个不知好歹的浑蛋。孙奇力训斥完了,竟然给刘祥贵也安排了看地。这让我心里有些不舒畅,整来弄去的,刘祥贵这不也干个二大爷的活吗?
一股风刮过来,风劲儿很大,把地上晒干的草屑和浮灰吹起来飘在空中,我看见孙奇力的脸好像不断地变形,一会儿长,一会儿扁,一会儿消失,一会儿出现。不多一会儿,我的耳朵里被风吹进了不少的草屑和灰尘,听孙奇力说话声好像很遥远,断断续续地飘进了我耳朵里:你们俩听着,那两块玉米地从今天晚上就交给你们了,要是玉米棒子被人偷了,有你们的好瞧说话声音断了,我再看,孙奇力也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只有风在呼呼地刮。
太阳刚刚落到西山后,天空变了颜色。风还呼啸地刮,天边黑乎乎的云彩给刮来了,把月亮挡得严严实实,原野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我和刘祥贵约定,在黑土岗子和东南坡那两块玉米地之间的小路上会合。从村里出来,我在地头羊肠小道走了两里地远,越发感到这天黑得?人,我后悔自己装大胆跟刘祥贵约定在几里地远的荒郊野外会合。当时刘祥贵还问我一句,你这个城里来的小青年敢不敢走夜道啊?我碍着面子充好汉,说没问题,敢走,堂堂二十多岁的老爷们,走夜道不在话下。刘祥贵咧咧嘴,说好好,那段路有一片坟茔地,路过那儿时,要小心,别掉进坟洞里。刘祥贵这么一说,我头皮有点发麻。
四周黑乎乎一片,像一块巨大无比的黑布裹住了我,眼前的世界变得异常诡秘,恐惧在我脑袋瓜子里不断地膨胀。玉米叶子被风吹得“哗啦哗啦”响,好像无数个鬼神在夜幕下的玉米地里穿梭行走。我握紧手中镰刀,身前身后胡乱砍着,这是眼下我能做的最大限度保护自己安全的招数,什么鬼神之类休想靠近我。这时,一股凉风神不知鬼不觉地吹来,整个身子刷一下子凉透,浑身起了鸡皮疙瘩。
沿着小路往前走,越走心里感觉越荒凉,小路两边疯长的野草把小路半遮半挡得模模糊糊,草丛中高一点的野草不停地摇摆晃动。我硬着头皮往前走了一会儿,见到一片开阔地,站在开阔地中间,警惕地往四周瞅了一下,齐刷刷一人多高的玉米,像围墙一样护着这块开阔地。我穿过开阔地,前面是黑乎乎的坟地,什么也看不清,死一样地寂静。我转身撒腿跑,“嘣”地一声,与身后一个人撞个满怀,吓得我一下子瘫坐在地上,头发都竖起来了。
我缓过神来,耳边传来哈哈的笑声,这声音在黑夜的田野里异常?人震耳,我摇晃摇晃头,听出来这是刘祥贵的声音。我一个鱼打挺站起来,高声斥责,操,还笑呢,像个鬼似的。刘祥贵的笑声嘎然而止,他说,往回跑啥呀?是不是看见坟地里的鬼了?我脸红了,荒郊野外,黑咕隆咚的天,还有?人的坟地,鬼神什么的就爱夜里出现在这个场合。我没有回答刘祥贵的话,刘祥贵说我往回跑,已经很给面子了,说我吓得屁滚尿流也不为过。好在是天黑,尴尬都被夜色掩盖。
刘祥贵抬头望望黑乎乎的天空,然后转过头来说,看地这事你听我的,这黑灯瞎火的谁他妈来偷玉米棒子?走,咱们睡觉去。我一听睡觉去,心里比较乐意,回到青年点的大炕舒舒服服地一躺,还能挣到工分,这事挺美。
刘祥贵在前面走,我在后面跟着,沙沙的脚步声,给了这个死一样寂静的原野一点活气。我满心欢喜地跟着刘祥贵走,走了一会儿,我发现不对劲啊,这怎么转回来了?眼前一片坟地,黑暗中,依稀可见一座座小坟包在丛生的杂草中露出坟尖,数不清。走到了那片坟地边,刘祥贵站住了脚,指了指这片坟地说,咱们就在这里睡上一觉,这里寂静。我一百个不乐意,说,你不是开玩笑吧,这里咋睡觉?我们换个地方吧。刘祥贵伸出双手来回摇晃,你说得不对,咱们哪也不去。你看我咋睡你就咋睡,啊。刘祥贵不容商量地往坟地里走,我只得硬着头皮跟着刘祥贵,心像坠了一块大石头。
刘祥贵在坟地里转悠了一小圈,在一座矮小的坟边站下,说,就躺在这个坟上吧。我怀疑刘祥贵是不是犯病了,忙说,坟上怎么躺啊,你要躺你躺,我可不躺。刘祥贵说,躺在坟上舒服,坟有坡度,靠在坟上就像靠在沙发上一样。刘祥贵又神秘地说,这个坟里埋的肯定是女人,女人坟比埋男人的坟矮小。躺在埋女人的坟上,你偷着乐吧。刘祥贵说得轻松,我则越发恐惧。来,来,来,割草,自己管自己。刘祥贵开始用镰刀割草,一会儿就割了一大抱青草,像个醉汉,摇摇晃晃走回来,把青草铺在坟的斜坡上,心满意足地躺下。我无奈地学着刘祥贵的样子,割草,铺在坟的斜坡上,然后躺下。
天上没有星星,像黑铁锅扣在大地上。躺了一会儿,我对刘祥贵说,咱们一会儿就回村里睡吧,躺在坟上可不习惯了,睡不着。刘祥贵认真地说,让咱们来看地,就得守在这儿。刘祥贵叹了一口气说,你们这些城里的小青年啊,响应什么毛主席号召,到农村广阔天地来大有作为,纯粹他妈扯淡!你说是不是?刘祥贵这老家伙还挺认真,我有点生气,心里犯别扭。
天漆黑,我翻来覆去地打着滚,根本睡不着。天空突然裂开一道缝,一片冷清的月光斜着照在坟地上,好像进入到另一个世界。刘祥贵发出的鼾声和一些偶然不知从哪个方向传来的莫名其妙声音,钻进我的耳朵。我捅了捅刘祥贵,刘祥贵的鼾声停了两分钟,然后又是鼾声如雷。这坟里是女人?要是女人的话,她是怎么死的?我胡思乱想,心里又极度恐慌。我又捅了一下刘祥贵,刘祥贵翻了一下身,仍然在酣睡。我觉得这天下就剩下我孤零零一个人了。
过了一会儿,天空那道缝消失了,闪闪烁烁的星星也消失了,那冷清的月光在眨眼中也收回了。这时,不远处坟地上一闪一闪地冒着幽幽绿光。这是鬼火,过去常听说坟地里有鬼火,这话果然不假啊。此时此刻我相信这个世界上是有鬼的,至少在坟地里鬼是存在的,谁要是不信的话,此时此刻让他来这感觉一下,就会必信无疑。我满头冷汗,那若有若无的绿光那么诡秘,吓得我闭上眼睛。眼睛闭上了,可是那幽幽绿光仍然在眼前闪烁,鬼神好像在我身边大摇大摆地任意活动。这时,我想起了妈妈讲姥姥遇到鬼的故事。说姥姥小时候爱晚上出去听人家讲那些鬼神故事,听的时候挺过瘾,眼睛瞪得大大的,生怕听不清楚。可是回家的时候就犯愁了,人家男孩子都一溜小跑回家,她也得跟着一溜小跑回家。人家男孩子跑得快,先到家了,她跑得慢,最后一个到家。每当到这时候,姥姥就后悔不该来听鬼神的故事,可是每到晚上,只要有讲鬼神故事的场子,姥姥还鬼使神差地去听。有一次,姥姥听完了故事,往家里跑,开门进屋时,忽然姥姥的衣服被鬼给拽住了,她越使劲挣脱,那边就拽得越紧。姥姥吓得哭了,还不敢大声哭,把大人哭醒了还不得挨打?姥姥不挣脱了,鬼也松手了。她钻进被窝,用棉被盖住头。第二天,姥姥把这事儿讲给大人听,大人都笑了,说姥姥一定是跑得急,衣服挂在门框铁钉上,或被门夹住了。姥姥说肯定是鬼神什么的,大人的说法她不信,姥姥确信那天没有月亮和星星,黑乎乎天正是鬼神出没的时候。此时,我明白了大人为什么不信姥姥的话,因为姥姥是大白天讲半夜三更发生的事,当然没人相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