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几个月过去了。这个期间,县里领导、公社领导,还有小学校的学生,不断地到公社卫生院来看望我,每次来看望,生产队长孙奇力肯定陪着。我也很恐慌,可眼下,我只能当英雄了,没有勇气把那天晚上偷着跑回青年点的事说出来。
这个谜我一直没有找到答案。为什么没人刨根问底了解那天晚间的真相,刘祥贵究竟是怎么受伤的?这个谜我没有假设答案,因为刘祥贵已经是植物人了,他要是醒不过来,准确答案显然就会带到棺材里。我曾这样推测过,刘祥贵是不是当时血压突然升高,或者脑梗塞什么样的病突发,一下子摔倒,头碰在那块石头上。我还往神奇了想,是不是坟地里的绿光把刘祥贵迷惑,拿起石头砸破了自己的头?或者刘祥贵躺在了女人坟上,惹怒了神灵,遭到了报应?
我成为全县响当当的先进个人典型,到县里和省里演讲,感动了无数听我演讲的人。老实说,我开始演讲时,心里有些忐忑,讲得也不怎么生动,渐渐地觉得心安理得,越讲越顺溜,脸也不红了,讲得台下掌声雷动。要是有几天不演讲,听不到掌声,心里就空落落的。刘祥贵则像个植物人一样,没有醒来。没过多久,我被推荐为省城一所名牌大学的工农兵学员,这个消息让我心花怒放。孙奇力把入学通知书递到我手里时,我正在农田里干活。孙奇力说,这回你不再当农民干农活了,大学毕业后就是城里吃香的喝辣的知识分子啦。
我赶往省城那天,孙奇力和郝点长、李铁军都来到县城火车站送我。孙奇力脸上挂着笑容,他肩上不再披外衣,而是穿了一件当时县里干部时兴穿的中山装。当时有句顺口溜:想当干部不用忙,就看你穿没穿中山装。已经有消息说孙奇力马上调到公社工作,当干部吃商品粮了。郝点长用拳头砸了我一下,说,你狗小子挺有命啊,这好事咋让你赶上了?行啦,不多说了,记住,苟富贵勿相忘,咱们是一个地垄沟里战斗的兄弟。我很有英雄气概地双手一抱拳。李铁军把我拉到旁边小声地说,你小子别蒙我,那天晚上究竟是怎么回事,你从青年点回去就遇到阶级敌人偷玉米棒子了?我确实回答不了这个问题,便压低声音说,我什么也不知道了,蒙了。谁见过那样的场面,?死人了。李铁军没有再追问,而是瞪眼盯着我,我心里发慌。李铁军说,你小子真是个神秘人啊。我在李铁军眼里成为神秘人,这让我吃惊,我愣住了。停顿了一下我说,那会儿我真蒙了,不骗你。李铁军把话锋一转,说,郝哥说得对,兄弟一回,有事相帮衬。这句话打动了我,我用手背擦了擦湿润的眼睛,登上了火车。
我上大学不久,郝点长给我写来一封信,就是一个内容,说刘祥贵死了。我打开信看到这个消息,眼泪禁不住地掉下来,落在信纸上,弄得信纸斑斑点点。刘祥贵死讯对于我来说确实很难过,我是沾刘祥贵的光,才有今天这般风光景象。刘祥贵却悄悄地离开人世,把真相带进坟墓里。
我大学毕业后,分配回县委工作。报到那天,在县委大院内,突然有人从背后把我抱住,这个人肉乎乎的身体紧贴在我后背,死热的天,一股酸乎乎的汗味钻进我鼻子里。当这个人闪身来到我前面时,竟然是孙奇力笑嘻嘻地站在我面前。是你呀?我很吃惊。孙奇力把脸扬起来,手朝着办公楼方向指了指,我早就调到县农委了,干副主任的活儿。哎呀,那天到医院去看你的那个黄书记,也升官啦,坐上了县委书记的宝座。我听孙奇力这么一说,脑袋瓜子嗡嗡响,孙奇力再说什么我听不清了。孙奇力亲热地一巴掌拍在我肩膀上,不容商量地说,先忙你的,今晚我给你接接风,喝两杯。
晚上,天热得不透气,走几步就大汗淋漓。我找到离县委大院不太远的前进路上“想吃就吃”饭馆,饭馆门脸不大,门前挂着一个幌,幌上红布条经不起风吹雨打褪色了。我走进饭店,孙奇力已经坐在靠里边的一张桌子旁,正仔细看皱皱巴巴的菜谱,旁边站着一个男服务员,这名服务员有点不耐烦地用圆珠笔在点菜单上不停地敲着。孙奇力见我进来了,招招手说,来来来,正愁点啥菜呢,你来吧,想吃啥就来啥。我推辞不过只好从男服务员手中拿过来点菜单瞅了瞅,摆摆手说,这菜可够吃了,整一大堆菜咱们能吃得下吗?得了,听我的,这些菜足够。
一袋烟的功夫,菜就上齐了。孙奇力把酒逢知己千杯少的劲头拿出来与我干杯,没过半个小时,一斤小烧酒就进了我俩肚里。我瞧一眼孙奇力,脸红得发紫,跟红萝卜没啥两样。酒把我肚子里烧得火辣辣,我说,孙主任,不对,孙大哥。孙奇力喝了一口酒,把酒杯使劲?在桌上,你说得对,叫大哥。我说,孙大哥,你说那天的事儿,为什么找来记者采访,宣扬得还挺大,连我这个当事人都稀里糊涂?孙奇力诡秘地一笑,说,这是组织上的事,这个理儿你还不明白,还能进步啊?哈哈。孙奇力一扬脖,把酒杯对准嘴倒了进去。黄书记当了县委书记,我也到农委弄个副主任干干。再说你,大学毕业,知识分子,飞黄腾达啊。
饭馆已经空空无人。我瞅着孙奇力身后绿色墙壁灯忽明忽暗,瞅着瞅着,墙壁灯和孙奇力融为一体,变成了坟地里无数个绿光诡秘地闪烁,好像回到坟地里那个恐怖夜晚。这时,我酒醒了,摇摇晃晃地离开饭馆。
过了数年之后,我调到省城工作。那天上午,孙奇力媳妇刘桂水突然闯进我的办公室。我有些吃惊,脱口而出叫声嫂子。刘桂水呜呜哭起来,我不知所措地站在刘桂水面前。刘桂水用手背擦了擦眼睛,说孙奇力得了癌症,医生说没几天活头了。我吃了一惊,问,人在哪儿呢?刘桂水说,在省医院住院呢,医生说孙奇力的病已经没有治疗价值了,随时都有过去的可能。孙奇力也要回去,他说怕死在省城。我心情沉重,仰头望天空。刘桂水说话声音更低了,像蚊子,说我来找你,想让你帮助找辆汽车回家,孙奇力坐不了火车了。
我赶到医院。孙奇力躺在病床上,骨瘦如柴,脸色苍白得没有一点血色。孙奇力让刘桂水把枕头垫在身后,勉强地坐起来。我忙说,奇力大哥,你快躺下。我轻轻地扶着孙奇力胳膊想让他躺下,孙奇力的双手抓住了我的手,眼泪不住地往下掉,不说话,只是一个劲地摇头。我眼前的孙奇力不再是身材魁梧的汉子,也没有吐口痰到地上都是一根钉的风采了。
我联系了一辆救护车,想让孙奇力舒服些躺着回去。把孙奇力抬到车上后,孙奇力突然拉住我的手说,谢谢兄弟。孙奇力眼泪滴在我手上。随后,他声音很低地说,有一件事想跟你说。我弯着腰,耳朵努力地向孙奇力的嘴靠近。孙奇力喘息一阵粗气后说:那天晚上,我去玉米地查夜,发现刘祥贵在坟地里睡觉,我就喊他起来,训斥了一顿。没有想到刘祥贵破口大骂,说我报复他。我一巴掌把他打趴下,没想到正好撞在路边的一块石头上,刘祥贵像断气了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血淌了一大片。其实他不破口大骂我,我也不能打他那一巴掌。我很害怕,一边往回跑,一边想怎么办。当我回到村里找来人时,发现你也倒在地上,先不说这个了。我让生产队社员把你和刘祥贵送到公社医院,跟乡党委黄书记汇报,谎称你和刘祥贵与来偷玉米棒子的破坏分子搏斗受伤了。我吃惊地说,真是你干的?孙奇力没有理会我的吃惊,疲劳地闭上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