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那时碰到大的难题,因为出现塑料制品,他的铁器店倒闭,需要重新择业,正考虑是去捞沙子还是当屠夫。他没有太多的能力和心思管我,想直接把我交给国家。我不愿意,跟他闹,老师也去做他的工作。老师说我的成绩好,是上清华北大的料,你再忍三年,三年后,小红肯定能上好的学校。我爸一掰手指,高中三年,再加大学四年,就是七年,搞不好还读研究生,那样一来又再加三年,一共十年。我爸怎么熬得了十年。开玩笑!我爸说不!我没有那么笨,到嘴的肥肉不吃,那不是笨蛋吗。我的老师是个年轻人,他见我爸不同意,一下子急了,你这个老脑筋,他喊。我爸捡起脚边的铁锤,递给老师,把头伸在打铁的铁砧板上,说,你敢用锤子砸我的头,我就让她去河池高中。我爸都这样了,还有什么可说的。后来我就成了一名师范生,再后来我就成了一名小学老师。
好了,再这样说下去,就要变成流水账了。还是说说我是怎么嫁人的吧。前面说过,我做梦都想到南宁来。一个铁匠的女儿,一个小学教师,想来这里,怎么来?嫁人呗!
那时候没有什么婚恋节目,发征婚广告我又嫌丢人,哪有一个十九岁的女孩发征婚广告的?师范毕业时我才十九岁,十九岁就想嫁人,很好笑吧。我没有其他办法,只好把目光放在来县城出差的男人身上。那段时间,我们那个地方开始建大型水电站,每天都有很多的外地人来到我们那里,吸引他们,成了那段时间我最喜欢做的事情。
我首先在穿衣打扮上下功夫,我在师范读书的时候,除了学会怎么给学生上课,还跟一位师母学会了裁衣服。我给自己做了很多漂亮的衣服,往往是电视里的明星们穿什么,过不了多久,我就穿着和她们身上相同款式的衣服走在大街上。我在一本介绍某国风情的画册上,看见一些戴脚链的女人,非常漂亮,我也效仿她们,在脚上套上镀银的链子,链子上还配有小铃铛,走起路来丁零丁零响,现在想起来很土,那时却很招人的眼光。
每隔一段,就会有人在我耳边嘀咕,谁谁谁喜欢上你,我一听,马上就不高兴,因为从他们嘴里说出的名字,不是同事就是其他单位的年轻人。可以这么说,如果我想嫁在县城,嫁个不错的人家,并不是一件很难的事情,自从我分到县小,就不停有人跟我说媒,哪一家有钱,哪一家有人当什么官。我的回答跟我的心思很不一样,我说我还小,不想谈恋爱。他们说你骗人,你不想谈恋爱,穿那么花哨干什么?还有这脚链,一看就知道在勾男人,你不是不想谈恋爱,你是看不起我们小地方的男人吧?
还真骗不了他们。
有一个关于教育的会议在县城召开,来了很多领导,我被抽去搞接待,短短两天时间,我就认识了很多人。散会时他们对我说,小红,以后到南宁玩,就来找我。我把他们的话当真了。他们离开后,我的口袋里多了十张名片,名片主人的模样牢牢地记在我的脑海,我已经把他们当成我南宁的亲人。他们有老有少,有当官的,也有普通的办事员,晚上的时候,我把十张名片拿出来翻,像小时候拿扑克牌算命一样,这些印有名字的纸片在我面前不停变换,我拿不准他们谁能帮我,最后我宝贝似的把名片放在枕头下面。
暑假,我带上这十张名片来到南宁。这是我第一次一个人来南宁,南宁的天气很热,我在朝阳路走上一圈,像进了一个正在被烤着的铁皮屋子。朝阳路那时是整个南宁最热闹的街道,火车站、客运站,南宁百货大楼,几乎一条街就把整个南宁的繁华一网打尽。我印象最深的除了车流、人流和一间接一间的商铺之外,就是街道两边的木菠萝树,大大的叶子绿得要滴水,猛一看像塑料做成的。我住在火车站边上的朝阳宾馆,看着身边不停经过的行人,我想起我五岁的时候拍着车窗喊下车。这一回我又来了,我不想像小时候那样失望地离开。
想想在县城的时候,这十个人里面,最喜欢跟我说话的是刘处长,他是一个中年人,慈目善眉,很多人都围着他转。那时所谓的接待,就是晚上陪白天开会开累了的客人们跳舞,刘处长是跟我跳舞跳得最多的人。跳舞的时候,他不停地跟我说话。他问,我答。十个人中,他的情况我略知一二,我的情况他也很清楚。他曾经对我说,小红,我帮你在南宁介绍一个男朋友。他离开后,我一直等他的消息,他一直都没给我消息,我等不及,就来了。
我的第一个电话几乎要拨给他。那时南宁的号码只有五位数,拨到第四位的时候,我就把话筒放下了。我心里头想,我还没有想好怎么跟他说,我一开口总不能跟他说,你给我介绍的男朋友在哪里呢?我在房间里待了整整一天,都没有把第一个电话拨出去。我开不了这个口。
他们只跟我有一面之缘,总的来说,他们都是陌生人。当时我多么希望被一个陌生的男人带走,但真要这么做,心里免不了有些害怕。可是我又不能白来,我想出一个办法,假装从刘处长他们单位的门前经过,制造一次不经意间的相逢,不论是刘处长,还是其他人,只要遇上他们中的一个,我就算不虚此行。
第二天下午,正是上班的时间,我坐着人力三轮车来到刘处长他们单位的门口,太阳白晃晃的,怕他们认不出我,我没有撑阳伞,顶着烈日,在上班的人流中慢慢走,眼睛左顾右盼。我看不见所有人的脸,他们不是打伞就是戴遮阳帽,在他们中间,我显得很多余。我期盼有人叫我的名字,我竖起耳朵,听到的只是汽车喇叭的声音。
很快,上班的人都走空了,门口只剩下我一个人,我已经在这里走了很多个来回,我擦了擦汗,脖子上有一层细细的盐。期望中的偶遇没有出现,想想也是,世上哪有那么多的偶遇,人们都太忙了。后来我知道,我口袋里十张名片的主人那天都曾经跟我擦肩而过,他们没有一个人注意到我。
最后,我在刘处长单位对面的杂货店给刘处长打电话,我说:“我是小红,我想见你。”刘处长说:“好啊好啊。你在哪里?”我说:“我在你们单位门口。”停顿了一下,我又说:“我穿着一件白色的衣服。”
刘处长叫他的秘书来接我,把我带到他们单位的会议室,他说:“刘处长很忙,你在这里休息等他。”秘书出去不久,我认识的人纷纷来到会议室。十张名片的主人除了刘处长都到齐了。会议室一下子热闹起来。他们像我的老朋友一样,跟我寒暄,我一下子就放松下来。他们夸我的家乡好,我说好在哪里,他们说女人漂亮、淳朴,你就是你家乡最好的形象代言人。看看你,又看看单位里的女人,唉
他们说我的好话我很高兴,他们说身边女人的坏话我就不高兴了。几乎想和他们理论。后来想这大概是一种礼貌,夸一个人最便捷的方法就是找个人对比,夸你,贬她。人比人气死人。我认为气死的应该是我,我冒着烈日跑来别人单位的大门口,还希望被人喊我的名字。如果当时不是十九岁,打死我我也不会这样做。他们说的是相貌,我想的是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