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一点动静都没有也不对,两个人最长的一次交流是在“批评与自我批评”的会上,所谓的批评与自我批评,就是全班同学坐下来开会,每一个人都汇报自己的思想,深挖自己,检举别人。那次会议,他和她互相帮助,一问一答,不停地给对方“挑毛病”。比如,你不应该留长头发,你应该留刘胡兰那样的发型。那位女同学当时留长发,全班的女生都留齐耳的“干部头”。比如,你只知道学习,不注意体育锻炼,没有好的身体,怎么建设祖国。就像雪花落在水面上,是什么声音只有雪花和水知道。其他同学也都认为他们的对话是为了敷衍了事。
“主要是我太懦弱,也可以说是自私,没有把第一次恋爱当成最最重要的,没有完完全全地付出,付出不一定会得到,不付出肯定会得不到,我们都给对方写信,但是没有一封寄到对方手里,怕啊。后来,最后一个假期,我利用在印刷厂实习的便利,偷偷摸摸把所有的信做成一本书,书的封面做得跟伟大导师的着作一模一样,封面印上红色的字:‘路易·波拿巴的雾月十八’,把这本‘书’交给她,我们也就毕业了。从此一南一北,永不相见。”
刘处长之所以跟我说他的恋爱经历,是为了证明他已经敞开心扉,是让我相信他今天带着诚意而来。我等他继续往下说。
他很快就说到他的婚姻。
“糟透了。”他说。
“一开始就是错的。大家都错,大家又都不把错指出来,都想着把错等成对。等待的等,对错的对。”刘处长先把总结说出来,让我有心理准备,去听他一段不幸的往事。“很勉强。”他说。
“我分到出版社工作,刚进出版社的大门就被一个踩自行车的女人撞翻,我的行李撒落一地,她一上来就骂我走路不看人,其实是她在后面撞我。没想到后来我跟她结婚,生子。就像做梦一样。”
她是出版社印刷厂的工人,老编辑家吴可为的女儿,吴老“文革”时被红卫兵打断双腿,老婆离婚,儿子自杀,全靠这个女儿照顾,落实政策后,女儿被安排到印刷厂工作。由于他们家受了太多的苦,她对所有的人都不满意,今天跟这个吵,明天跟那个吵,一见到她,人人都躲着,生怕惹上什么麻烦。
“吴老是出版界的元老,到出版社后,我经常去看望他,向他请教学术上的问题,去的次数多了,几乎就成了他们家的一员。每逢过节,吴老都叫女儿来喊我去他们家吃饭,我在南宁举目无亲,平时除了上班,就是看书写文章,还有就是去跟吴老请教有关学术方面的问题,他没把我当成外人看,我很高兴,也很感激。”
就这样过了一年。没想到之后事情有了很大的变化。中秋节的夜晚,吃完晚饭后,吴可为叫刘处长留在他家,说有重要的事情跟他讲。刘处长很讶异,什么重要的事情,非得要留他过夜?大概这件“重要的事情”需要一个晚上的时间来说。果然是这样,吴可为一说就是一个晚上,是关于他女儿的婚事。
“这辈子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芳草了。芳草跟着我受苦,我对不起她啊。”吴老一说这些,眼泪就流下来了。刘处长还是第一次看见吴老这样失态,平时交流,他都是一副谦谦君子的模样,他轮椅边有一张白毛巾,说话的时候,他久不久就会拿毛巾擦嘴角,怕泛出白沫在人前不雅。现在说到女儿,他顾不了许多,眼泪鼻涕一起流。刘处长吓坏了,忙着给吴老擦眼泪,吴老一把抓住他的手。
猜得出来,吴老是在为自己的女儿说亲,他要把女儿许配给刘处长。平时刘处长到吴家来,芳草对他不冷不热,吴老叫她去找他来家里聊天,她见到刘处长时只说一句“我爸叫你”,转身就走。当吴老把自己的想法告诉刘处长时,刘处长脑子里马上出现芳草的模样,干燥的皮肤,一张蓝色的围裙永远搭在腰间,眼神永远是那样的哀怨。跟这样的人在一起过一辈子,刘处长觉得难度有点大。他对她一点感觉都没有,在他眼里,她就是一个每天照顾吴老饮食起居的“仆人”。
吴老拿出一张芳草少女时代的照片,黑白照片里,一个漂亮的少女,辫子上别着小花,眼神清澈,微笑着看着远方。那时候她是学校合唱队的主唱,家里面的宠儿,老师眼里的乖学生。跟现在的芳草一点都对不上号。
“她胆子小,什么蝴蝶啊、小虫子啊从眼前飞过,都要尖叫得躲起来,怕生人,家里一来人就不敢出房间。”吴可为跟刘处长说他女儿小时候的故事,说一家人平静的生活以及他被“打倒”后一家人的遭遇,好像刚刚发生一样。吴老的遭遇刘处长早就听说了,平时他们聊天,都避开不谈这个话题。都说往事不堪回首,中秋之夜,吴老亲口说出一家人遭受的苦难,这也许是老人家唯一一次在外人面前说出自己的故事,他这样做,都是为了女儿。
此类故事,刘处长听了太多,在每一个亮着灯光的窗口里面,都有很多关于那个时代的细节,血淋淋的,毫不费劲就触摸得到。也许知道得太多,所以刘处长没有太多的反应,只是觉得老人家现在又重新说出来,就像是把自己身上已经结痂的伤口又一次揭开,老人家怎么受得了。刘处长赶忙安慰他,“吴老,不要说了,已经过去了”
吴可为不理会,继续说:“我离婚之后,本来芳草是跟着她妈妈的,我被红卫兵打断双腿以后,她不顾她妈妈的阻拦,跑到‘五七’干校,说什么也要跟我在一起。她要照顾我,照顾我这个给她带来厄运的爸爸,从此以后,她一天都没有离开我。”
刘处长的心动了一下。乱世之中,夫妻离异、子女反目、亲友背叛的事太多太多,人性的弱点被一个荒唐时代的邪火烤灼,很快就会败得一塌糊涂。但是这个芳草,一个弱女子,她身上有强大的东西。刘处长一下子觉得芳草很难得。
吴可为说:“她跟我受了太多苦,我们被下放到马山县务农,我是监督改造的对象,芳草的户口跟她妈妈,是城里的,在我身边算是‘黑人黑户’(‘文革’时期指没有户口的流浪者),被当地民兵赶走之后又跑回来,当地的头头见赶不走她,只好让她留下来。我的腿动不了,她就替我出工,一个人的口粮,两个人吃。她既不是当地的农民,又不算下乡的知青,如果是当地的农民,不管是哪一家,都会有三亲六故相照应,困难时借个柴米救急还有个依靠;如果是下乡知青,会有政策方面的关照,什么当兵、招工的,还算有个盼头。芳草不一样,她是黑人黑户,两眼一抹黑,只知道在我身边照顾我,什么前途、命运想都不要去想。当然,还有婚姻”
关于芳草的婚事,吴可为说得不多。
因为太苦了,想找个人依靠,在马山的时候,芳草就想把自己嫁出去,但是那些出身好的人家,谁敢要一个黑人黑户?出身好的人不敢要,出身不好的人也不敢要,因为将来如果有孩子,也算黑人黑户,这可不是闹着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