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阳光有些晃人眼,表伯父的脸跟着有些恍惚。爹拱着我近了前,表伯父才从躺椅中坐起来。他的身子干瘦,很像一只风干了的老丝瓜,不过很硬朗。脸上沟沟壑壑,头发花白了不少。只有两只眼睛亮着,像两簇直勾勾的火苗。表伯父。我亮开嗓门喊了一声。咦。表伯父瞧了瞧我,又转脸瞧了瞧我爹。我敢肯定爹没同他说过我是个罗锅。叫什么名字?表伯父将眼睛里的火光藏了起来,朝我喷出了一嘴酒气。小名球球,学名叫杨志高。爹替我回答。以后就叫我伯父吧。表伯父皱了皱眉头,对爹抢了我的话头好像不满意。球球,听见没有?以后就叫伯父。爹仿佛受了鼓舞,将两瓶酒递给伯父。自家酿的,将就着喝吧。伯父将?平庸??】?黄浚?銎鹆常?沽艘豢冢?屏诉谱臁=??冰糖?伯父问。嗯,半斤冰糖呢。爹说。伯父又仰起脸倒了两口酒。爹撒了谎,其实浸在酒里的不是冰糖,而是爹从山上摘回来的金樱子。球球,快把鸡放出来。爹吩咐我。我将鸡从袋子里捉出来,怕它乱跑,在院子里寻了只旧解放鞋,拆了绑鸡翅膀的绳子,将鞋系在了鸡的一条腿上。鸡就老老实实拖着鞋子寻食去了。
爹同伯父嘀嘀咕咕说了几句话,说的什么我没听见,我放鸡去了。我回来时伯父正对爹说,我这儿简陋,就不留你吃饭。爹让伯父打发走了。球球,会下面条吧?爹走后伯父问我。我不会。我埋着头,用手绞着自己的衣角。我没做过饭,娘从来不让我进厨房。球球,你多大了?伯父叹口气问我。十六岁。我回答。都让你爹娘惯坏了,什么事都不会做将来怎么过活。伯父努努嘴说,进厨房吧,什么事都有第一次。我跟着伯父进了厨房,瞧着伯父往锅里添水,瞧着面条下锅,伯父还下了两个鸡蛋。我走了十几里山路,早已饥肠辘辘,这顿面条吃得十分香甜,印象中再也没有比这更有味的面条了。
球球,将院子里那几锄地挖了,种上冬瓜。吃过饭,伯父没让我闲着,交给我一包冬瓜籽。我只有硬着头皮接过瓜籽。那时候,我并没有想到冬瓜就这么进入了我的生活。去吧,这活还得你自己干,谁也帮不了你。伯父挥挥手,又坐到了桔子树下。他的躺椅边有块石板,石板上搁着半瓶酒。我挖地,他喝酒,我手中的锄头越来越沉,他的脸却越来越红。我暗暗埋怨爹,放我到伯父这儿挖地,还不如在自己家里挖地。我盼着日头早些下山,明天挖吧,明天有的是时间。溜一眼伯父,他躺倒在椅子上,鼾声如雷。我正好歇一会儿,就一会儿,喘口气,蓄点气力,再接着挖。
黄烟,黄烟。有人嚷嚷着进了院子。酒鬼,酒鬼,你个老不死的酒鬼。嗓门粗爆得很,像个大大咧咧的男人。我赶紧从地上爬起来。他的脚步极快,声音未落人就进了院子。是个男人一样的女人,牛高马大,粗胳膊粗腿,腿很长,每一步都迈得很阔。她好像没有看见我,三步两步,直接奔到了伯父的椅子边。你个老孱头,你就贪那猪不吃狗不食的猫尿,都醉成一坨泥了,总有一天你会死在酒里。女人骂骂咧咧,蹲下身子,将伯父从躺椅上抱了起来。别动我,别动我,我在做梦呢,我见着我的剃刀把了。伯父挣扎着,女人将他搂得死死的,不让他动弹。这挣扎间,伯父一脚将酒瓶踢翻了,我赶忙跳过去,将酒瓶捉在手里。该死的,你将酒瓶踢翻了。女人回过头丢了我一眼,说,塞紧盖子,别跑了酒性。也许听到酒瓶翻倒了,伯父才终止了挣扎,任由女人抱着进了屋子。屋子在过道的旁边,临着院子。我握着酒瓶跟过去,在门口我收住了脚步。兰花,我的牛兰花,你半辈子都没亲我了,让我亲一口,就亲一口。伯父像个孩子一样双手吊在女人的脖子上。伯父的话让我脸热心跳。你个风流鬼,亲你个头,你亲过多少女人的嘴,一把老骨头了,还乱嚼舌头,难怪剃刀把没学个好样。女人将伯父摔在床铺上,在他屁股上鞭了一掌,顺手拉过被子替他盖上,伯父哎哟一声,缩在被子下没了动静。
女人出门时脸上有抹红晕,假意朝地上啐了一嘴。造孽呀,你个驼子挖什么地,死鬼就会折腾人,去吧,把酒瓶收起来,这个呛不死的明天还要呛。你叫什么来着?女人问我。我叫球球。球球,那地别挖了,明天我来替你挖。
三
过了一个夜晚,伯父的酒醒了,老早就将我喊了起来。吃过早饭,伯父吩咐我继续挖地。我一边挖一边期待着牛兰花的出现,眼巴巴熬了一天,不见她的影子,也许她只不过随口说说,并不当真。那块地我挖了整整三天,手掌磨起了好几个血泡,摸着锄头把手掌就痛得要命。我咬着牙将地挖好了,伯父说过谁也帮不了我,我只有自己拯救自己。瞧你的地挖成什么样子了,我的剃刀把都比你能干。伯父对我挖出的地不满意,我瞧着也不是滋味。地垅高低不平,土块石头一样磕磕碰碰。再捣一遍。伯父说。我只有拾起锄头,有一锄没一锄敲打着土块。没敲到一半,牛兰花进了院子,见我握着锄头站在地垅上,愣怔了一下,拍拍脑袋,就来抢我的锄头。啊呀呀,球球,快点把锄头给我。眨眼间锄头就让她夺了去。牛兰花,你发什么骚,一边呆着去,没看球球干正事呢。伯父喝住牛兰花。酒鬼,你喊什么喊呀,你折腾一个驼子就不手软?她不示弱。驼子怎么了?不缺手不少脚,什么活不能干?不让他干活才是害了他。伯父将锄头抢回来,重新塞到我手上。
我受不了他们左一个驼子右一个驼子,打人不打脸,我忍住泪水没让它流出来。我在伯父的监督下用了两天时间才平整了土地。我将冬瓜籽一粒一粒摁进土里。这些冬瓜籽,如果都结了冬瓜,不知该有多少。那么多冬瓜能有什么用,当饭吃?我再也没有气力琢磨这些。我的骨头快散架了,背上的罗锅就像块沉重的石头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我想歇息几天,可伯父不让我闲着。灶房的一角码了一大堆红棕,伯父扔给我一把梳子,让我将棕丝梳理顺了。别把梳子弄坏了。他叮嘱我。我握着梳子,不知该从哪儿开始。红棕打着小捆,码得高过了我的脑袋,什么时候才能梳理干净啊。我揣摸不到爹让我来学什么。种冬瓜,梳理红棕,这些对我有什么意义。这样的手艺,我在哪不能学习,非得上这儿来,纯粹折磨人。也不见伯父做什么事,一壶茶,一瓶酒,喝醉了睡,醒了接着喝,半醉半醒过着日子。这么下去,我不喝酒,也会被熏成一个酒鬼。
我慢腾腾梳理着红棕,一边胡思乱想。我的手脚不能快,快了棕丝就绞结成一团,怎么也撕不顺。我只有耐着性子轻梳慢理。我放慢速度它们才听话,慢慢柔顺起来。安静地过了几天,一天上午,突然有人来找伯父,是个同我爹差不多年纪的中年男人。黄师傅,黄师傅。男人在入口处叫喊着伯父。么事?伯父懒洋洋地应声。永春伯走了,请你去一趟。男人说。永春走了?什么时辰的事?伯父从躺椅上翘了起来,一脸怀疑盯着来人。昨夜的事,吃晚饭还有说有笑的,躺到床上就不行了。男人说。走的不是时候啊,这大好的春光才开始,还永春呢,拿性命同阎王爷较什么劲,永春呀永春,就是你的名字断了你的活路。伯父叹惜。走吧,走吧,那边等着呢。男人催促。急什么,都已经走了,不在这一时。伯父从躺椅上站了起来。他的脸镀着暗红,一身酒气,步子却稳稳的,一步也不歪。他进厨房舀了水,将水盆端到阳光下,用肥皂搓了手。他的双手间泛起了许多泡沫,五颜六色的泡沫。他还孩子似的举起手,吹了一下泡沫,无数的泡泡飞了起来。洗过手,伯父又换了身衣服,是件黑色的长衫,从肩膀到脚脖子都罩住了。好好撕你的棕。临走之前伯父叮嘱我。之后才由来人背了只木头盒子,一前一后离开了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