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来的路上,牛兰花的气力似乎不够,走一段歇一段。每次歇息时,她都忍不住骂骂咧咧。你个酒鬼,就怕折腾不死人,我前世欠了你的债。她嘴巴大张着,额头上汗水在淌。又走一段,又歇一段。她的力气越来越弱,伯父的身体直往下滑,最后咕隆一声掉在了地上。你个醉不死的,就死在这儿吧。她气恼了,甩出了狠话。别骂了。我劝慰她。我就要骂,骂不死他,他个猪脑子不长一点记性。她依旧愤愤的。无论她怎么骂,伯父沉醉不醒。骂过,牛兰花就慢慢安静了。我很想趁着她平静时问件事,几次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快进院子时我忍不住了,问,牛阿姨,黄宏伟是什么人呐?我不敢叫她伯母了,怕煽起她的怒火。你管他是什么人?老畜牲,死畜牲,扁毛畜牲。牛兰花转过脸,横了我一眼。我噤声了。其实我还想问她,她同伯父什么关系,我能不能叫她伯母。
我将话藏在肚子里。过几天,爹背了一袋米,提了一兜鸡蛋来看望我。就相同的问题我在院子里问爹,爹瞪了我一眼,没有回答我。你自己背上的心都操不了,管那么多闲事干什么,你只管学习你的手艺。临走时,他将我拉到僻静处,狠狠地训了我一顿。末了,他叮嘱我,球球,你手脚勤快一些,嘴巴不要乱说话,不该你知道的事情不要多嘴,你一个驼子过问什么世事,好生讨伯父的喜欢,他没儿没女,都一把年纪了,还能活几天,将来这院子就是你的。爹的话里藏了阴险。我怀疑爹送我来学剃头是假,贪图伯父的院子才是真。
五
伯父在床上躺了一个多星期才起来。牛兰花请了医生,给他打了吊针,吃了药片,他的脸色才渐渐明朗。她给他洗脸,洗衣服,做饭,买水果。球球,你什么事也不懂啊。女人埋怨我。我的确什么也不懂,长这么大都是别人照顾我,我照顾不了别人。如果不是伯父逼着挖地,种瓜,撕棕,烧水,下面条,那我什么活也不会干。我就是个废物。
伯父起床后照例坐在躺椅上。几天不见阳光,他的脸白了几分,人却更单薄了,像片冬瓜叶,哆哆嗦嗦。他抱着膀子,抬头瞧着天,好半天都没动弹。我对伯父突然有了一种怜悯的感觉。我跑进屋子找了件衣服,给他披在身上。球球,这几天没有人来找我?他拿衣服裹紧了身体,扭头问我。没有啊,伯父。我回答他。当真没有?他好像不相信。除了伯母没谁来。我在心里叹口气。伯父在椅子上坐不住了,在院子里兜来走去,不安静了。有只鸡在瓜架下咯咯叫了两声。这个院子除了牛兰花和我,很少有其他人进来。如果有张生面孔出现,必定有人死了,来请伯父去给死者剃最后一次头。伯父这么问,莫非他预感有人死了?或者他在盼望有人死去?后一种猜测让我打了一个寒颤,我觉得不太可能,伯父不是那样的人,也许别人找他有别的事。
几天之后,伯父的预感应验了。那天,原本什么事也没有。伯父在桔子树下躺了半个上午,我想找点事做,在院子里找来找去,什么事也没找着。我空着手站在瓜架前发呆,瓜架上到处吊着冬瓜,大的快有水桶粗,开始上瓜粉了,小的还长着毛茸茸的细刺。这些冬瓜摘下来,怕能码下一个柴垛,能派上什么用场呢。我暗暗琢磨。球球,将我的剃头箱抱出来。伯父不知什么时候坐起了身,在身后唤着我。我给你剃个头吧,瞧你的头发乱成了什么样子。伯父的声音沙哑得有几分低沉。我将前屋椅子上的灰尘抹干净了,又将墙上的镜子擦出了明亮。伯父给我罩上围裙,端着推子,给我剃头了。球球,对着镜子。伯父端了一下我的下巴,让我的脸抬起来。他的脸就在我的上方,脸上有些灰暗,下巴下吊着几根胡须。咔嚓咔嚓。他推动推子,头发纷纷往下落。他的手松动了一下,我的头立刻低了下来。瞧瞧你,连个坐相都没有,你就是个驼子。伯父叹口气,也不是你的过错,谁愿意生成一个驼子呢,只能怪老天爷不长眼睛,你抬起头对着镜子,看清楚我的手势,手要稳,推子要端平,用力要均匀。咔嚓咔嚓,咔嚓咔嚓。头发像影子一样飘落。酒鬼,酒鬼。伯父才替我剪了半个脑袋,牛兰花就慌慌张张冲进了屋,嚷嚷着,杏儿娘去后山坳了,杏儿娘去后山坳了。伯父比牛兰花还要慌张,啪嗒一声将推子扔进了剃头箱,抽身就往屋外跑。等我脱下围裙,他们早不见了人影。
我跟着他们朝后山坳奔跑,可是比他们晚了一步。我还未进入山坳,就听见有人在声嘶力竭地叫喊,是个女声,声音尖锐扎耳。你是个挨枪子的畜牲,魔鬼,你给我出来,你以为躲在这儿就没事了,你给我滚出来,你还我杏儿,多好的杏儿啊,你这个杀人不眨眼的屠夫,嗬嗬嗬。女人嘶喊着,还裹挟着嚎啕大哭,你们别抱着我,我要扒了这个畜牲的皮,抽了这个畜牲的筋,我要吃他的肉,我要喝他的血。你这个老畜牲,别抱着我,滚开,你滚开!寻着声音望去,几个人影在矮山包上扭结成一堆,分不清谁是谁。我爬上去,场面狼籍不堪。土坟的一侧塌了,石头滚得到处都是。墓碑翻倒在地,一只女人凉鞋正砸在墓碑上。连坟上的草都被揪起来了,草屑散落在泥土和石头间。他们三个人似乎都累坏了,伯父蹲坐在泥地上,大口大口吐着气,眼睛却死盯着两个女人。她们靠着坟边的土坎半站半坐,牛兰花双手箍着杏儿娘,杏儿娘的身体还在不停地抖动。这是我第一次见到杏儿娘。她蓬头垢面,全然没有女人的模样。一只脚赤着,手指上沾满了血迹,身体就像一把干枯的稻草。也许因为激动,她的脸一块红一块黄,黄是染上了泥巴。眼睛一片死灰,见不到光亮。我看着她时,她痴痴地盯着天空。她的视线低落时遇上了我,她的瞳孔突然迸出了火光。你这个狡猾的畜牲,原来躲在这儿,我让你祸害我的杏儿,我掐死你,掐死你!杏儿娘挣脱了牛兰花的束缚,跳过来,掐住我的脖子,将我扑倒在地。我的罗锅撞在石碑上,骨头几乎撞碎了。我掐死你这个畜牲!掐死你!杏儿娘的脸扭曲着,眼珠子鼓得像牛卵子。我的喉管扼死了,透不过气来。如果不是伯父和牛兰花扑过来,掰开杏儿娘的双手,我肯定会被她掐死。我从地上爬起来,好半天都没有醒过神,眼前金星飞舞。狗日的剃刀把,你别跑,我要杀了你!剐了你的皮!杏儿娘左冲右拽,想朝我压过来。球球,快,躲一边去。伯父示意我。我顾不得疼痛,赶忙溜到了坟背后。杏儿娘失去了目标,才渐渐安静下来。牛兰花搂住杏儿娘坐了好长一阵子,杏儿娘扭动着身体,缓缓直起了身。我要去看看我的杏儿,我要去看看我的杏儿。杏儿娘说。杏儿娘让牛兰花搀扶着下了山。
山包上静了下来,有风吹过,扬起了尘土。球球。伯父的声音有些哽咽。伯父,您怎么了?我问伯父。眼睛进沙子了。伯父用手掩着眼睛。我帮您吹吹。我走过去。不用吹了。伯父揉着眼睛,吩咐我,球球,去扛把铲子来。我离开时伯父开始往坟堆上搬石头,等我扛了铲子回来,坟边的石头已经砌好了。伯父接过铲子,在坟前挖了个坑,将墓碑重新竖起来。剃刀把,又将你吵醒了。伯父将崩塌下来的泥土一铲一铲扬到坟顶上,用铲子夯踏实。造孽啊,都是我的罪过。伯父拍着铲子唠叨,改天要用水泥浆一遍,杏儿娘就掰不动了。石头砌过了,坟堆上添了新土,整个成了一座新坟。球球,给你哥磕个头吧。伯父说。我站着未动,除了给去世的奶奶磕过头,我还没给别人磕过头呢。球球,来吧,你不给他磕头就没人给他磕头了。伯父催促我。我跪在地上,朝着墓碑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球球,愿意给伯父当儿子不?伯父弯下腰,替我拍打膝盖上的泥土。给伯父当儿子,我就得喊他爹,我已经有一个爹了,我不想有两个爹。你不愿意?球球。伯父追着问。这要问我爹愿意不愿意啊,伯父。我抢过锄头扛上肩,径往山下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