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伯父动了当爹的念头就揪住不放。不过,他没有逼迫我,而是直接找我爹商量。在后山坳,我让他逼急了,才拿爹做了挡箭牌。我是个傻瓜蛋,以为他不会同爹说,这正是爹巴不得的事情。有表哥当爹,是球球的福气。爹迫不及待应下了,球球,叫爹,叫爹呀。我抿着嘴不吭声,从内心说我并不是不愿意伯父给我当爹,而是我叫不出口。我叫伯父当爹,正好合了爹的歪心眼,坑了伯父。球球,你哑巴了?叫爹啊。爹威逼我。我偷偷溜了伯父一眼,伯父正眼巴巴盯着我,好像在企求我的叫喊。我依旧不吭声。别逼孩子,只要心里认我当爹就行了,不必挂在嘴上。伯父很失望,可仍旧替我解了围。爹碍于伯父的面子,当时没有惩罚我,过后找个机会狠狠地将我教训了一顿。我不相信你喊一声爹舌头就断了。爹险些将我的耳朵揪下来当了下酒菜。
冬瓜成熟了,瓜身镀了一层粉白。伯父送了把剃刀给我,供我练习削冬瓜。我没喊他爹,他却将我当做了他的儿子。其中的变化,只有我感觉得到。伯父摘个冬瓜,用剃刀剃了瓜刺,刮了瓜粉。接着削冬瓜皮,他右手握着剃刀,左手转动冬瓜,瓜皮就像飘带一样从剃刀下流了出来,宽窄如一,厚薄如一。我操刀时他不再喝酒了,眼睛一眨不眨盯着我,生怕我有个闪失。夹紧刀把,用刀从容一些,别伤着瓜皮。伯父告诫我。刀口倾斜一些,对,再倾斜一些。伯父仍旧不满意,要过剃刀,又给我示范了一遍,球球,看清楚我的手势,这样的角度下刀,用力温和一些。不管伯父如何示范,刚开始的几只冬瓜,剃瓜刺就让我破了相,瓜身刀痕累累。你真够笨的,不如剃刀把。伯父摇着头,直叹气,去吧,去吧,换过一只,冬瓜遭罪了。冬瓜能遭什么罪?我反驳伯父。你划自己一刀试试,会不会流血,会不会痛。伯父板起了脸。冬瓜是冬瓜,人是人,我又不是冬瓜。我继续顶撞他。你就是只傻冬瓜。伯父掉过头,不理睬我了。
瓜架上有摘不完的冬瓜。用伯父的话说,我糟蹋一只,又糟蹋一只。造孽啊,冬瓜前世得罪你了,让你千刀万剐的。伯父还慨叹。该糟蹋还得糟蹋,糟蹋到后来,剃刀在我手上越用越灵巧,越用越自如。老冬瓜让我糟蹋干净了,瓜架上只剩下嫩冬瓜。嫩冬瓜我一样能对付,剃刀在瓜身上走一遍,瓜刺就干干净净了,不伤冬瓜一丝一毫。我像伯父一样,一手操刀,一手压着冬瓜,瓜皮就飘了出来,甚至比伯父的手艺更薄更匀称。伯父又抱起了他的酒瓶,嘴对嘴喝得烂醉,躺在桔子树下等着牛兰花。
冬天时,我无所事事了。伯父躺在椅子上晒太阳,我跟着守在院子里。我比伯父还悠闲。很多老人敌不过冬天的寒冷,一个个抢着走了。隔三差五,就有人来请伯父去剃头。伯父走后,我就睡到他的躺椅上,睡到日头西下,寒风四起,才回到屋子里。我渴望伯父带我出去剃一次头,可每一次他都一声不吭走了。我就剩两件事来打发时光,给伯父烧热水,他回来后帮他搓洗那件黑长衫。他剃头的工具从来不让我染指,我也懒得讨没趣。
一场大雪下来,我更无处可去了,只有整天龟缩在屋子里,守着一炉火光。伯父将躺椅搬到了炉火边,酒也在炉火边温着。屋子里到处弥漫着烟火气和酒气。伯父偶尔会起身走动一下,步子总是歪歪斜斜的,埋在醉态中。这样的日子,牛兰花也不是天天过来。她不来,伯父就在躺椅上过夜。有一天,天刚黑下来,有人在院子里喊着伯父。黄师傅,黄师傅,河湾里的肖叔公走了,请您去一趟。来人摁着手电筒,在院子里扫来扫去。光亮映在窗子上,带着寡淡的雪色。听到喊声,伯父一骨碌从躺椅上爬了起来,那动作不见丝毫醉态。球球,谁在叫我?他的眼睛里有火光在跳动。门吱呀一声开了,冷风和光亮同时扑了进来。黄师傅,河湾里的肖叔公走了,请您去一趟。手电筒泛着光晕,耀得人眼花。怎么不早些来叫我?天都黑了。伯父咕噜说,什么时候走的?可能是昨晚上,肖叔公一个人嘛,半下午才发现他走了,肖叔公的儿子从县城赶回来,才到家,怕误了入殓出殡的时辰,就赶紧来请您了。来人说。球球,倒水,我要洗手。伯父指挥我。黄师傅,别洗了,肖叔公的儿子着急呢。来人催促说。着急什么?走都走了。伯父说。肖叔公的儿子担心误了时辰,触了霉头,影响他在外头的生意哩。来人说,黄师傅,您快些吧,到时让肖叔公的儿子多给您几张票子,他有的是钱。钱钱钱,狗日的,养个儿子还不如养条狗啊。伯父恨声说,造孽啊,这下雪天都不让老人在屋子里多呆几个时辰,当破烂给扔到冰天雪地里去啊。伯父不再说话,慢慢吞吞洗了手,慢慢吞吞换了长衫。来人去接剃头箱,伯父却撇过了,将箱子塞到我手上。球球,拿着箱子,跟我走。
出了镇子,就是沉静的雪野。虽是夜晚,不见月光,雪地依旧依稀可见。我跟在伯父身后深一脚浅一脚,往雪野的深处走。来请伯父的人几次想挑起话头,都被伯父堵了回去,这一路走得异常沉默,只有脚步发出咯嚓咯嚓的响声。路程并不远,走个三五里地,过座桥,往灯火辉煌的地方走。近了,才看出是幢高耸的楼房,厅堂里有不少人,叽叽喳喳说着什么。见了我们,空出一条道,穿过厅堂向屋后走,肖叔公就躺在矮塌塌的后屋。屋子很窄,靠墙是床,床前摆着一口铁锅,几个女人领着孩子在烧纸钱,一边咿咿呀呀哭。这是我第一次见着死人的脸,他的脸不过巴掌宽,黑而瘦,头发纠缠,胡子拉碴。拿炷香火来。伯父说。给黄师傅拿炷香火来。有人高声往外传话。话传出去许久,就是不见香火传进来。香火呢?伯父问。给黄师傅拿炷香火来。传话的声音震得屋子嗡嗡响。买香火的去镇上还没回来呢。屋外的人回答。球球,箱子。我将剃头箱递给伯父,伯父打开箱子,在暗格里找到三根备用的香火,在铁锅里点燃了,弯腰作了三个揖,将香火插在床前的一只瓶子里。拿条毛巾,打盆热水来。伯父说。热水很快端进来了。伯父将毛巾捞起来,拧干了,一手托着肖叔公的头,替他擦了一遍脸。剃头时遇着麻烦了,肖叔公的身体已经僵硬,没法坐起来。几个人抬着将他架在床头架上,脑袋杵到床外。造孽啊,都僵成冰铁了。伯父叹口气,替死者卷起衣领,围上围裙。之后弓下腰,半蹲着身体,剪刀咔嚓咔嚓,断发如雨下。接下来刮胡子,伯父用一把细毛刷给死者的胡须涂上香皂沫,用手揉啊揉啊,胡须柔软了,才下刀。刮了胡须,整了眉,剪了鼻毛,修了脸,死者的脸渐渐清朗。黄师傅,完成了么?屋外有人催问。伯父好像没听见,从箱子里拿出根竹管,从竹管里倒出银耳挖,给死者掏起了耳朵,左转三圈右转三圈,掏了左耳再掏右耳。肖叔公仰起脸,闭着眼,那神情像是无比享受。收了耳挖,替死者吹拂散落的断发,收了围裙,伯父吩咐,端盆热水来。热水上来后,伯父拧了毛巾,替死者净了一遍脸,梳理了一遍头发,这才收了手。此时的肖叔公仰着脸,竖着一头短发,多了几分精神。老伙计,您走好啊。伯父朝死者作了一个揖,退出了屋子。他的嗓音沙哑中夹了几许哽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