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那个晚上之后,只要出去剃头,伯父就将我带在身边。也许是走的人太多了,也许是天气的原因,每次剃头回来伯父的情绪都很消沉,坐在火炉边几天都难得说一句话。球球,第几个了?伯父问我。他的脸堆满了灰暗,连火光也照不亮。第九个。我掰着指头数下来,差一个就满十个了。都走了,都走了。他喃喃自语。屋子里烟熏火燎,加上酒气,伯父的叹息,憋闷得让我透不过气来。球球,伯父哪天走了,你帮伯父剃头吧。伯父仰卧在躺椅上,两眼直勾勾地瞅着屋顶。我不做声,不知该怎么回答他。来吧,现在你就给伯父剃个头。他突然坐起身,目光炯炯地盯着我。伯父,我,我还不会剃头呢。我有些兴奋又有些慌乱。来吧,伯父教你。伯父躺倒在椅子上。上香。伯父说。我就着炉火燃了三根香火,作了三个揖,又跪在地上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将香火插在一只盛了炉灰的罐头瓶里。接下来,我给伯父卷了衣领,扎了围裙,洗了脸。我拿起推子时手止不住颤抖,不知该从哪开始。剪吧。伯父说,剪坏了也没什么,头发还会长出来。推子咔嚓咔嚓走着,头发一朵一朵落下来。我努力将推子推得平稳一些,可剪出来的头发高高低低,起伏不平。换了剃刀就更?嗦,我剃过冬瓜刺削过冬瓜皮,刮胡子修脸却是头一回,手一抖,真就将伯父的嘴角划拉一道血口子。伯父的嘴哆嗦了一下,很快安静了下来。我第一次剃头刮过师傅三刀呢。伯父说,手别抖,接着剃。修了脸,刮了胡子,掏了耳朵,给伯父净了脸,解下围裙,就完事了。咦。伯父却咦了一声,球球,你还缺一句话。什么话?我纳闷。你想想。伯父说。我很快就想到了,那句话在我脑子里蹦跳个不停,就是说不出口。你该送送我,我等着呢。他催促我。伯父,您走好啊。我作了个揖,傻乎乎地将话说了出来。驼子作揖,伸手就是。伯父呵呵笑着,从躺椅上直起了身。我的鼻子却突然发酸,眼睛里有泪水滚动。
我剃头的手艺渐渐有了进步,手脚虽然缓慢一些,但剪出来的头发慢慢齐整,刮胡子时再不会划拉血口子。多剃几次就熟练了。每一次伯父都这么说,可每次外出剃头,他都不让我沾手,我只能做个旁观者。球球,同伯母多亲近一些吧。有一天,在剃头回来的路上,伯父突然对我说。我没接他的话头,因为琢磨不到他话里的意思。让她将扎花圈的手艺传给你,仅仅剃几个头,你将来拿什么讨老婆养孩子。他在忧虑我的未来。伯父的话让我脸红耳热,我是个驼子,也是个小男人,对讨老婆的事情有些朦朦胧胧的感觉。爹从来没将我当男人看,我就是个驼子,驼子能养活自己就前世积德了,谈什么讨老婆生孩子。
伯父的话让我对将来充满了某种憧憬。我试图朝牛兰花靠近一些,没事的时候就去她的铺子坐一坐。在镇上,我也没其他的地方可去。球球,来来来,坐这儿,那个老不死的又喝醉了?牛兰花嘟嚷着,让我坐在她身边。伯父没喝酒。我回答她。你又骗我。她拿指头在我额头上装腔作势戳了一下,并不生气。伯母,教我扎花圈吧。我斗胆请求她。准是那醉鬼的馊主意!她大瞪着眼睛,嗓门都炸开了,你别听他胡说,他是醉糊涂了,什么手艺不好学,什么手艺不能养家糊口,你一个孩子家成天跟死人打交道,他不嫌晦气我还嫌晦气啦。不关伯父的事,是我自己的主意。我替伯父推脱。她却不信我的话,三步两脚跨出了门,直往下街头跑。我晚一步回到院子,她同伯父已经争吵开了。球球是我儿子,也是你儿子,你就不能用点心?伯父在说话。你就是个木瓜,你在死人堆里摸爬滚打,你让球球也像你一样一辈子葬送在死人堆里?亏你还好意思说是他爹,你从来就不是个好爹。她在指责伯父。死人就不是人?死人就是瘟疫?我不同你扯这些?蛋,你就说教还是不教?伯父嫌她?嗦。我不教。她的回答斩钉截铁。牛兰花啊牛兰花,看你死了谁给你梳头,谁给你扎花圈,你就将手艺带到棺材里去。我算是看穿你了,还说要同我好一辈子,好个卵,骗鬼去吧。伯父对牛兰花冷嘲热讽。我死了有没有人送花圈用不着你操心,我有我的女儿,不像你就是个孤老头子。牛兰花也不嘴软,专挑伤人的话说。你女儿跟香港佬跑了,不回来了,你别笑话我,你也是个孤老婆子。伯父更不留情了。伯父的话音刚落,她就从屋子里冲了出来,红着眼,三步并做两步,跑出了院子。你滚吧,能滚多远滚多远,永远不要进来了。伯父还在屋子里咆哮。
争吵过后,牛兰花好长一段时间没进院子,伯父继续喝酒,像是什么事情也没发生。只有一个习惯变了,喝醉了之后他不再睡在躺椅上,而是歪歪斜斜回到卧室,自己爬上床睡了。球球,送过去吧。有一天伯父不知从哪拿来的几个鸡蛋让我送给牛兰花,别说是我叫你去的。伯母,我送几个鸡蛋给你。我对牛兰花说。球球,下次不许叫我伯母了,我比你娘长几岁,你就叫我姨娘吧。牛兰花接过鸡蛋,回了我一小袋花生。我将花生交给伯父,伯父接过放在膝头上,什么话也没说。去吧,叫你伯母扎两串花,过两天就要。清明节前夕,伯父又让我去了一次牛兰花的铺子。我将伯父的话转告牛兰花,她让我捎回两句话,叫那老不死的自己来拿花,他不缺手不缺脚,别让一个驼子跑来跑去。过两天,伯父领着我去拿花,牛兰花却将两串花束塞在我手上,板着脸,转身忙别的事情去了。走吧,球球。伯父拍了拍我的肩膀,说,我们去后山坳。
在后山坳,我照例给那座孤坟磕了三个响头。伯父掏了坟沟,给坟添了土,插了花,放了鞭炮。我还握着一串花束。球球,去看看你杏儿姐吧。伯父领着我上了另一个山头。我见着的也是座土坟,连墓碑都没有。有人上过坟了,坟顶的杂草清除得干干净净。球球,将花给我。伯父将花要过去,插在坟前。球球,替你哥给杏儿姐磕个头吧。伯父说。我跪下来,冲着坟墓磕了三个响头。狗日的剃刀把,你就是个畜牲,你看上了杏儿就让爹去找媒人啊,要是你娶了杏儿该有多好。伯父恨恨地骂。杏儿啊,你别恨剃刀把,要恨就恨我这个死老头,都是我的罪过,是我没管教好剃刀把,我黄家这辈子欠你的,下辈子一定还给你。伯父捂着脸跪在了泥地上。
八
牛兰花不来,院子冷清了许多。伯父让我将地翻过来,种上冬瓜。我瞧着冬瓜破土,长出嫩绿的叶子,瓜藤慢慢往瓜架上爬。慢慢地,瓜架成了一道绿色的篱笆,篱笆上开满了小黄花,一朵一朵笑着,比牛兰花扎的那些纸花不知好看多少倍。冬瓜在重复去年的长势,日子也在轮回。伯父将躺椅搬回桔子树下,有一盅没一盅地喝着酒。喝着喝着,就说起了醉话。这个婊子婆,说翻脸就翻脸了,说不来就不来了。伯父咕噜一会儿,就歪歪扭扭回了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