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人案发生在那年农历三月十七凌晨——后来公安核对的时间是1时20分左右。那是一个美好的春末之夜,月不黑,风不高,夜空碧蓝,群星璀璨,一轮秀美的弯月挂在天上,投下朦胧月色,夜空里浮动着勃勃万物的暗香。不时传来一声猫头鹰的啼叫,虫鸣声像水一样一阵阵漫起。人们早已进入梦乡,就连偶尔一声狗叫也带着梦呓的味道……
那一切都表明,那是一个祥和安静的夜晚。谁也不会想到这样的夜晚会与一桩精心策划的凶杀案有关。
就在人们沉浸在梦乡中的时候,一只狗发出了毫不含糊的吠叫,其他狗也相继惊醒过来,山乡里顿时吠声一片。有些醒来的人嘟哝了一声,翻过身去,想要再睡,突然又听到了“砰”的一声锐响,但人们还是没有在意,因为那时候,常有人把雷管放进骨头里,做成炸子,放在路边,哪条嘴馋的狗一旦贪吃骨头,一咬,就会脑袋开花,成为铁罐里的炖狗肉。
大家又睡着了。约摸过了半个时辰,狗叫声更紧,其他生灵的喧哗被犬吠淹没。那轮残月变得更加晶莹,好像是透明的。就在这时,突然从村头的刘长腿家传来一阵吵闹,然后是一片凄厉的哭号,紧接着就听见一个女人惊恐地哭叫起来:“天啦,怎么是你个砍脑壳的呀,你这是在耍什么宝啊!”然后是一个男人嘶哑地大喊:“杀人啦——杀人啦——”他的声音撞到对河观音岩植物繁茂的岩壁上,又弹回来,被村后山神庙周围的林莽吸纳,正要吞咽,觉得味道不祥,又“噗”地吐出,余音在乐坝村上空回荡了好久。
宁静的夜晚顿时被搅成了一锅粥,人们纷纷从床上爬起来,朝村支书刘长腿家跑去……
村长刘绍元说
你看,这土地庙里石头雕的土地老爷就是刘长腿同志砸的,现在只有脑壳是完好的了,一双眼睛还笑眯眯地看着我们呢。这个土地老爷据说解放前很灵验,解放后信他的人越来越少了。刘长腿说自己是唯物主义者,很少有人知道那是啥意思,他说就是不信鬼神不信佛祖,那信啥呢?信新政权信毛主席。他来拆了庙,砸了土地爷,拿走了铜香炉,说是要用铜香炉给自己和岳父打一杆气派的全铜烟锅。那烟锅在他死后第二天打好了,足有四尺长,两斤重,平时能抽烟、上坡下坎能作拐杖用,走村串户还能当打狗棍。他岳父给自己留下了一杆,另一杆陪葬了。有人说,他埋在了黄土里,土地老爷肯定要找他算账的,问他为什么把他砸得那么狠。果然,埋进土里第三天,他的坟就被刨开了,柏木棺材被撬开,那杆铜烟锅被人拿走,尸体抛在外面,野狗把他一双手吃掉了,乌鸦则啄食了他的眼睛,气得他岳母和媳妇坐在坟头,轮换着、扯着嗓子骂了三天。
我和刘长腿同志是搭档,但要从辈分上讲,他应该叫我一声三叔的。他以前一直叫我三叔,但当了支书后,就叫我老刘了。这个人,嗯,那个怎么说呢?有人怀疑是我和他争权夺利杀了他,简直是胡扯!他把权力揽走,我落得清闲。要问谁杀了他,我看谁都有可能杀他!但您知道,他不是别人杀的,是他家人杀的,按人民群众的说法,是鬼借他家人的手杀了他。
他说自己是真正的、百分之百的、纯粹的贫下中农,是劳苦大众中最劳苦的一员;说自己的根正得像竹子一样,苗红得跟写春联的红纸差不多。但在乐坝,谁都晓得,他是陈文禄老夫子——哦哦,不,陈老夫子是老叫法,叫了几十年,都改不过来了——是陈文禄老地主的义子,解放前是把陈文禄叫爹的。说句良心话,陈文禄对他真的不错,还让他到白茅坪去读过私塾,他能读会写的本事,都是那时学的。当然,他人已经死了,我不想说他的不是。但他做的事情的确太不像人做下的了。我如果不是跟他搭档,都恨不得离他远点,能离他多远就多远。但我不是解放前的乡长吴泽云,有钱,想到哪里修房子住都可以,甚至能到县城修一座府第。我劳苦半辈子,到解放时一间房也没有。就是解放后,我剩下的半辈子,能自己修三间土墙房就不错了。我现在住的跟刘长腿同志一样,都是陈文禄家的。不过他在前院我在后院。刚解放的时候,政府分地主的房有个原则,谁解放前最穷,就分给最好的房。刘长腿不算最穷的,所以给他分了三间偏厦。
他是个很霸道的人,当了支书后,就跟住正房的周有礼说,你让我堂堂村支书住偏厦不合适吧?周有礼老实得屁都不敢放一个,就跟他换了。他住进正房不久,就在四合院里修了围墙,把天井都围成了自己的。他的正房后面就是我的两间偏厦,可气的是,他在后墙根下修了他家的猪圈和牛圈,这猪粪牛粪不就正对着我家门么?把人熏得出不了气。你说,我还是和他一起跟新政府做事的,还是他长辈,他都这样,是不是欺人太甚!你说要是人,哪有这样做事的?唉,我那个婆娘——他该喊婶的,气得在他面前吊喉抹颈的。他却说,你上吊,你抹喉,你还可以去跳水,去跳崖,去喝药!我婆娘气得呀,把牙都咬碎了,在床上躺了半个月才起来。我们就晓得这个人我们惹不起了。惹不起,躲得起,忍吧!他做的好多事我说不出口,我是给政府做事的人,也不好说,但人民群众会告诉你。
你说我也是村长,是啊,我们官职的级别一样,但他是支书兼民兵连长,是村里党的一把手,又掌管武装,我就啥也不是了。说白了,我就是个球配角。
他被鬼打死那天晚上,我白天到乡上去办事,在街上喝了一点酒,当时还没怎么醉醒,有些迷迷糊糊的。我是被砸门声弄醒的。我听了一下,是谁在砸他家的门,狗也叫起来,因为是晚上,声音很分明。我还在想,谁吃了豹子胆了,敢这样砸他家的门?然后听到他们家的人在问,然后听见门“哐”的一声打开了,接着就响起了“噗噗噗”砸什么东西的声音。开头听到动静那么大,还以为他又和他婆娘于仗了——他们在半夜里老干仗,那是村里谁都晓得的事。但那声音太响了,像在使劲砸棉包。我以为是他在打他婆娘,就说这个狗日的,下这么重的手,是要杀人啊。一直“噗噗噗”地砸,我就觉得不对劲了,要爬起来,婆娘扯住了我,问我要干啥去?我说我去看看。婆娘说,牛打死马、马打死牛关你屁事,我们天天闻着他家的猪粪牛粪活命,你还嫌他欺你不够!就是在解放前,吴云泽那么恶的人,也没有做过这样缺德的事。我想,那是人家家里的事,我就是去了也不好管,就又躺下了,直到听见有人喊杀人了,才觉得真不对劲了。难道有人敢杀村支书?我又想爬起来。婆娘又扯住了我,杀了好,刚好是为民除害了。我是村长呢,我得去看看。我翻身爬起,提上裤子,没有管婆娘的咒骂,披了衣服就往他家跑。
好像是要让大家看到那种惨烈的场景,刘家的大门前已点起了竹篾火把,把四周照得雪亮。但四邻没有一个人到场。
眼前一片狼藉,现场完好,打死人的扁担、锄把、抬杠胡乱地扔在地上,上面的血迹还是新鲜的,血像蚂蝗一样在地上爬动。有些血在火把映照下,像火苗一样跳跃着。地上倒着一个人,那对已被打折的长腿让人一看就知道他是谁。
但刘长腿同志的装束非常怪异——他没有穿裤子,那天晚上没有下雨,却披着一件蓑衣,两条手臂平伸着,与一根扁担绑在一起,身体呈十字形,看上去像绑在十字架上的那个什么稣。对,耶稣。解放前我们这里有个耶稣庙,对,也有人叫教堂,但我们把它叫耶稣庙,是一个外国人在这里修的,解放后就没有它的影子了。那个庙子被我们拆了,十字架被我们烤了火,石头和砖瓦修了我们大队的养猪场。他跟当年耶稣像倒在地上的样子差不多。他头上戴着一顶破烂的草帽,仰面躺着,因为脖子被打断了,他的后脑勺朝向了上面。他舅子小心地翻过他的头,发现他混了血迹的脸上涂着锅灰,已和血混在一起,像唱大戏时画的那个五花脸;嘴里则塞着他自己的裤衩,裤衩是白棉布的,已被血染红了,谁也不晓得他为什么要弄这么个扮相。
刘长腿同志的父母1933年饿死了,就留下了他这根独苗。他当村里的一把手后,老丈人一家跟他住在一起。他的婆娘哭天抢地的,大声悲号,哭得撕心裂肺,满脸都是鼻涕眼泪;他的丈母娘则呕得晕过去了,被扶到里面的床上躺着;他老丈人已处于半疯傻状态,不停地说,撞到鬼了,撞到鬼了……他的还不满周岁的女儿也哇哇哭着。其他人也是哭哭哀哀的,飞来的横祸让这个解放后在几水乡乐坝村最有权势的家庭,一下陷人到了巨大的悲痛之中。
我到场后,四邻也来看热闹了。我一边让大家退开,以保护现场,一边安排刘长腿的小舅子赶紧到乡上去报案。
报案?他婆娘一下停住了哭号,人是我们打死的,何况他还是个国家干部,咋报?你这一报案,我们家除了这个娃,都打他了,不都得坐牢去!
这个案肯定要报!谁打死的,谁就得负责!刘长腿已经死了,我现在就是乐坝村唯一的一把手,说话也有了底气。
他岳父说,村长啊,我们以为是鬼,哪晓得是他?我们是误杀了自家人。
这更应该报案啊,不然怎么能说清楚?
那我们不报,谁愿报就报去。他婆娘开始耍横。
到这里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有几个值班民兵听到动静,也背着枪跑来了。他们本来是来向刘长腿同志领命的,不想连长已瘫在了地上。
我劝了刘长腿他岳父母和他老婆半天,劝得嘴里都吐白沫了,但他们还是觅死觅活、哭天抢地的,实在没有办法,我也就撒手不管了。
我叫两个民兵到乡上报案,他们不敢去,说是怕鬼。我就让三个人背上枪,打上能避邪的柏皮火把一起去。然后安排两个民兵看守现场,我带着其他民兵把村里巡逻一遍。
说句实在话,我虽然恨刘长腿,但他那样惨死,心里还是有些牺惶。全村都没有什么异常。只发现有一只狗咬了放在骨头里的雷管,被炸得狗头模糊,但还没断命,身子还在抽搐。
我对那些没有到现场去的人说刘长腿书记被鬼打死了。一些人只问,是么?另一些人则说,不可能吧?还有些人仅“哦”了一声。您知道乡下难得出个大事情,但他们没有多问一句,就转身回自己屋里,继续睡觉去了,搞得我心里还挺失落的。
我很注意阶级敌人,特意到陈文禄的老婆、地主婆柳湘月家去看了,柳湘月瘫痪在床,女儿陈婉然却不在家。一问,才晓得陈婉然去陈文元的药铺抓药去了,晚上不敢回家,就住在了陈家。我巡查到陈文元家,还批评了陈婉然,说她把瘫痪的母亲一个人扔在家里。
我叫两个民兵把那死狗的现场也护住了。两个民兵嘀咕了半天,说,叫我们俩大老爷们儿背着枪看一条死狗?我说,这条狗说不定就是破案的线索,两个时辰就派人来换你们。我看他们其实是有些害怕。我说,你们有枪,还怕什么?一个民兵说,这破枪难道还能把那玩意儿打死?另一个说,你可不能叫我们白白的担惊受怕。我说,我不会让你们白干的,今晚执行任务的人,每人补助3斤谷子。他们一听,就不吭声了。
农村有句俗话,久走夜路要碰到鬼。我解放前贩牛,解放后当村干部,赶夜路的时候非常多,但我还没有碰到过鬼。以前就是穿乱葬岗,过万人坑,鬼火乱冒,我一个人走也不怕的。但那天晚上,离开那两个民兵后,我老觉得两腿发软,脊背发凉,回到家里,竟冒了一头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