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长腿的丈母娘说
我们这山旮旯里,经常闹鬼。一摆龙门阵,说的大多是鬼。一说起来,好多人都遇到过鬼。但要说谁真看到了鬼,鬼长成啥样的,就没人说得清楚了。无非就是青面獠牙,身上长红毛,眼睛发绿光,舌头拖老长。人间的人每个长得都不一样,鬼是人变的,难道人变成鬼就成了一个模子的?反正我活了这么多年,虽然怕鬼,却没有看到过鬼。有人说我女婿死后差点成了罗刹,也就是快成厉鬼了。温端公收拾他的时候,我没有去。人死了还被杀竹签、泼狗血、碎尸骨、遭火烧,我哪里看得下去!
我女婿被打死前一阵子,就有好几个人说他们看到了鬼。那鬼的样子就跟我女婿长腿死前的样子差不多。说有一次是在凌家坟园里,有一次就在村前的竹林边上;还有一次是我女儿看见的,就在她家的窗子前,那鬼发出的声音也是“呜噜呜噜”的,和我家长腿死那天晚上嘴里发出的差不多。大家说得像真的一样。好多人吓得不行,所以那几天村子里一到晚上关门闭户,没人敢出门了。每户人都花了钱,从县城购买了能驱鬼的马灯,说马灯发出的光比油灯亮,鬼风吹不灭,鬼害怕。这个事还惊动了乡上,乡上的书记专门来召集大家开了个大会,说世界上没有鬼,说鬼是唯心主义的东西,而我们新社会的每个人都是唯物主义者。唯心唯物地说了一大套,没有人能听懂。但我女婿长腿记性好,把书记的话都记住了。有人说鬼,他就会把书记的话拿出来讲一通。
我女婿从不怕鬼,女儿却怕得不行,女人嘛,总要胆小些。你晓得,这个院子原是被长腿枪毙了的地主陈文禄陈老爷家的。我女儿说,她常觉得陈文禄陈老爷的鬼魂在这屋里转悠。有一次,她起夜解手,看见陈老爷就在堂屋里的太师椅上坐着,一只手拿着一把折扇,一只手拿着一本古书。她第一次以为是自己看花了眼。过了几天,她又听见陈老爷在隔壁屋里一边叹气,一边吟古诗。我女儿过去虽是他的小,但毕竟也算夫妻。她听了很难受,就去跟他女儿陈婉然讲了他吟的诗。他女儿虽然哭,却不相信。
长腿因为革命工作繁多,晚上经常不回来,我女儿才让我们住过来的。有人说我们是图这里宽敞。也有这个原因吧,反正两家合在一起,同一个灶台吃饭也省事。
他们说,我家长腿肯定是鬼魂附体了,说不定就是被陈文禄这个鬼附身了,不然是不会这么死的;也有人说,如果长腿没有被鬼魂附身,我们也被鬼魂迷住了,不然不会下手那么狠;还有人说其实还是长腿被鬼迷住了,让你们打死了他;或者说不是你们打死了他,是鬼迷了你们,借你们的手把他打死了。总之,是鬼要了他的命。
他们这么说,我也愿意信,因为我实在想不出为什么会发生这么蹊跷的事。他们这么说,我心里好受一些。不然,你叫我们咋活!
哎呀,你不晓得我家长腿被打得有多惨,他被我们——也就是他自己家里的人活活地打坏掉了。
你说,如果没有鬼迷他,没有鬼迷住我们,谁能把他弄成这样?你想想,就是哪个和他有仇,谁的脑壳能想出这样的法子来弄他?只有鬼有这样的本事来搞死他!
说有仇,那也是有的,他是革命干部嘛!他刚解放那阵是枪毙过人的,仅我们村就枪毙了四个。但他们是地主,是坏蛋,都已经毙了好几年,他们的后人都是老老实实的,平时见了他都发抖呢,哪敢动他一根毫毛?何况,那也是上头的政策,他是在执行上头的政策。常言说,冤有头,债有主。你说,哪里怪得了他!是啊,你说得也有理,没人给鬼宣讲过上头的政策,鬼不晓得上头有什么政策,鬼只找打死了他的人。所以,我们长腿死得冤啊,我家老头子去坐牢更冤啊!
别的问题?他没有,他该是乐坝最清白的人了。你说他把院子围起来不应该。这个问题我也说过他,他说有啥不应该的,他是干部,现在敌特分子活动得这么猖狂,修个围墙,也是为了更好地保护自己。他是村里的一把手,保护好自己,也是保护基层政权。我觉得他说得在理。
当然,也有人说他的闲话,说他搞特权,这叫啥特权,不就是围了个墙么!如果不修围墙,没有这道院门,他就可以直接敲房门进屋,那我们就能认出他,也就不会把他打死了。
还有人说他想打陈婉然的主意,你千万不要信,那都是一些爱嚼舌头的人背后说的闲话。人家解放前是地主的女儿,是千金小姐、金枝玉叶;解放后嫁的是解放军,是打过美帝、立过功的解放军,现在是军属啊,那比金枝玉叶还金贵的,又是军婚,就是给长腿吃了豹子胆,他也不敢有什么非分之想的。还有,那个女人的爹就是我家长腿枪毙的,你想,他怎么可能打她的主意?更何况呢……我就直说了吧,我女儿在过去是陈老爷家的姨太太,要不是新社会,不天天吃香喝辣,使奴唤婢的?他刘长腿就是要走近跟她说一句话也是很难的,怎么会跟他当老婆?哦哦哦,我是说得不对头……我……我是打个比方……不管怎么说,长腿是和陈婉然她爸的女人结的婚,她就应该把长腿叫一声叔,长腿就是她的高辈子,就是解放了,这个辈分还得讲吧。所以说,长腿不可能去打她的主意。何况,那个女人我是知根知底的,贤淑,性格也好,退一万步说,就是长腿真想怎么样,那个女人也不可能答应啊!
你说说,谁会想到长腿会这么死啊!因为这个事,还把我老头弄去坐牢了,留下老的老,小的小,你叫我们怎么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