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长腿的女人薛月香说
我不想说什么……人都死了,还有什么好说的?
只能说我命苦吧。前一个男人被我现在的男人枪毙了,现在的男人又被自己家人活活打死了。天下这样稀奇的事都发生在我身上,说起来都没人相信。
我爹原先在几水场是有家杂货铺子的,但他喜欢打牌,欠了一大笔赌债,把铺子输了,还,人家逼他,说不还账,就剁他一只手。他害怕,就把我卖给陈老爷家做丫头。我当时才九岁。还赌债后余下的钱,陈老爷没有给他,而是为他买了7亩水田、10亩旱地,叫他耕种。这个事后,他不敢再赌了,老老实实地种地过日子。人家都说他是老浪子回头。
我在陈家过得挺好的。主要是伺候婉然。她那时是小姐,陈老爷又只有她一个女儿,真是宠爱得不得了。我比她大一岁,说是伺候,其实是带她玩。我跟她一起去过县城,还去过成都。
十六岁那年,也就是1947年的5月,夫人有天突然跟我说,月香,你长大了,我跟你找个婆家吧。我说我要跟小姐在一起。她说给你找了婆家,你还是可以跟小姐在一起的。然后,她说了要我嫁给老爷的事,还说已给我父母亲讲过,他们都同意。我虽觉突然,但还是答应了。不想老爷反对。夫人的意思是她没有给老爷生儿子,让陈家香火难续,她必须那么做。她还搬出了老爷的爹妈。老爷是个孝子,只好答应下来。但他并没有跟我同过房,一直没有。四八、四九年,二老相继去世后,他说让我重新找个人家。没想不久就解放了。没想老爷那么好的一个人,最后却那样死掉了……
的确是变了天。谁也没有想到刘长腿会做出那样的事,更没人想到他那么快就得势。但有一点需要说明一下,他是没有权力直接镇压人的,是他跑到区上去反映,说不能因为下雨就放过陈文禄,区上就派他来镇压。我开始对他很反感。但人家很快就在乐坝一手遮天,我是陈老爷的人,按说也是地主婆。他想要我,说我是被陈文禄所逼,不得不给他做小老婆的,是被压迫的妇女。当时我家已定为富农,他说我是我爹卖了的,跟他们已不是一家人,给我另外立户,定为贫农,也算是帮了我。我跟他成家,是分给他的。就像陈老爷家的其他财产一样,都可分配。
他没想到我还是女儿身。他问我陈老爷为什么没有跟我圆房。我跟他讲了,他觉得难以理解。但我毕竟给陈老爷当过小老婆,他开始对我还可以,以后就越来越差,所以我们经常吵架,他经常打我。
他在外头做的那些事,有些我听说过,但我没有办法。我不敢劝他,劝他他就会打我。我就不管了。人做事,天在看,跟他过日子,虽然也风光,但我心里没底,总觉得他哪天会出事。最后真不出所料,我只是没有想到会那么快。
刘长腿原来在陈老爷家,陈老爷对他不错。他那个时候只知道干活打猎,老实得很,陈老爷把家里的很多事都交他打理。不过旁人也说刘长腿这个人表面上看起来憨厚得跟一块石头似的,但心机很重。老爷宽厚地说,有点心机也未尝不好。他在陈老爷家就对我很好,也曾有人提过,说我是丫鬟,以后跟他挺合适的,他对我就更好了。但我后来被陈老爷纳为小,他就不敢理我了。
他这个人心里要做的事,没有人能拦得住。林二吉去当兵,的确是他有意要他去的,不然林二吉根本去不了。我晓得他这样做想干什么。上了战场,九死一生。
他为什么想让林二吉出意外?因为他想打小姐的主意。我曾跟他说过,你敢动陈婉然,我就去死。他踹了我一脚,说,你个婊子,敢威胁老子,你想什么时候死就去。你说他是不是个人?
他没有想到林二吉会跟陈婉然结婚,会成为军属。这一下,他就是敢乱想,也不敢乱动了,比我用死威胁管用。
他嫌弃我,也嫌弃我们家的人。他原来从不让我跟我爹娘往来。后来闹鬼,他又经常不在家,才答应让我家里的人住过来陪我。
鬼这个东西,每个人都在说。但鬼怎么成了让人害怕的东西,我就不知道了。
现在这个院子,以前陈老爷一家就住在这里。我以前住在这里,从没有感到害怕过,但跟刘长腿过日子后,再住进来,就觉得不对劲了。我常常觉得这个房子里像是还住着人。而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老爷。有一天半夜,我似睡非睡的,听见老爷在吟诗。这首诗我以前听他吟过好多次,他也教过小姐,就记下了:
故园东望路漫漫,
双袖龙钟泪不干。
马上相逢无纸笔,
凭君传语报平安。
不知道为什么,我醒过来后,并不害怕,点了马灯,抱了孩子,在屋子里找了一圈。当然,什么也没有找到。我想,可能是自己做梦了。但我有天晚上恍然看见他坐在堂屋的藤椅上,摇着折扇。你说我可能看花了眼?也有可能。陈老爷生前说,鬼由心生,怕鬼就是怕自己的心。我想,可能是我心里觉得愧疚,所以才常觉得他的影子还在这个房间里。
即使老爷真的是个鬼,我也不怕他。他如果真的在我家里出没,我愿意把他作为一个秘密。但那天晚上的那个鬼却把我吓死了。那是长腿被打死前的一个晚上。那天晚上娃娃老哭,我费了很大劲才把他哄睡着。我很困,我想把蓝布窗帘拉上后赶紧躺到床上去。我刚走到窗前,一个东西发出“呜噜”一声怪叫——刘长腿死前也是那么叫的,突然从窗外倒挂下来,把窗户遮住了大半。屋里的灯光不很分明,但可以看见一张恐怖的脸,头上的红毛披散开来,一条血淋淋的舌头吐出,倒挂着,拖得老长,把鼻子和眼睛都遮住了。我吓得尖叫了一声,娃娃被我的叫声吓醒。我看见他往上退,像卷帘往上卷。他的舌头那么长,好半天还拖着,他的红毛更长,好久才收完。我本想再喊叫,却叫不出声;我想去抱娃娃,却跟定住了一样不能动。我一定是吓傻了。娃娃撕心裂肺地哭了一会儿,又睡着了。我过了好久才喊出声来。我浑身颤抖,凉得像刚从冰窖里爬出来的。
我转身抱起孩子,跑到了相邻的村长家。长腿这个人啥事都压人家一头,平时都不往来的,但当时我只敢往他家跑。嫂子问我怎么啦?我嘴唇哆嗦着,半天才说,鬼。村长说,都新社会了,哪来的鬼!我给他们讲了。村长说,你后窗和我家就隔一面墙呢,刚才狗都没叫一声,我就不信。说着,点了柏皮火把,走,去看看。我把孩子交给嫂子抱着,跟在村长身后,来到我家屋后。那里什么都没有,我家的狗卧在窗户下,见了我,站起来,伸了个懒腰,亲热地摇着尾巴。村长说,你看,啥也没有嘛,不要自己吓自己。但我还是不敢回家,我请他把我送到了我娘家,我在娘家住了一晚。第二天,我让爹娘到家里来陪我。
但就在那天晚上,我出门倒夜壶,突然听到“呜噜”一阵鬼叫。一抬头,看见院墙上站着一个鬼,样子跟刘长腿死前一模一样,只是伸开的手臂有点像鸟儿的翅膀。他有半边脸正好被月光照见,我看见了一只发绿的眼睛,半条拖着的舌头。我手里的夜壶掉在地上,摔烂了。我想喊叫,但喊不出来,我眼前一黑,倒在了那摊尿水里,失去了知觉。
我是第二天中午才醒过来的,我醒后,爹告诉我,他听见外面有动静,喊我又没应声,就出来看我,见我倒在地上,把我抱进了屋。
我娘把弟又叫了过来,他帮我把所有窗户都封住了。在院子里搭了个狗窝,让狗在院子里卧着,又买了马灯,备了狗血。但我天一黑就害怕,必须点着灯,有我娘陪着才敢睡觉。
杀刘长腿的凶手?人是我们自己打死的,凶手还有谁?村长要是不派民兵报案,我们就自己了了,我爹还不会被抓起来。我爹为了我们,自己一个人把罪顶了……